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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幻中樓

  鼓起勇氣的打探只令裴液更加莫名其妙,他瞇眼看著,面前少女的嘴角明明藏著些笑意。

  “嗯…要不裴少俠去找長孫問吧。”崔照夜認真出著主意,“雖然她很崇敬許先生,但裴少俠如果央求著磨磨她,她肯定會一臉為難地半推半就的。”

  裴液其實也想象得到那個畫面,但搖頭斜睨道:“我是堂堂正正之人。”

  她這意思無非是長孫同窗善良好欺,拒絕不了朋友的要求,裴液才不和她同流合污。

  “好吧,我只出主意,裴少俠愿不愿意用就管不著啦。”

  馬車安靜而迅疾地向前,裴液偏頭掀起一角簾子,氛圍已經有些不一樣了,喧鬧的街市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寬闊平整、也更安靜的黑石道,兩邊的墻也高大整齊起來,墻檐鋪著碧瓦,檐上立著石獸。

  道旁過路之人若非朱紫,必也佩玉,間或還有衣上浮著蛟龍銀紋的男女。

  皇城的正東八坊,居住之人絕非“富貴”二字可以形容,狄大人如今即便官居京兆尹,也尚未能在此處有一處官宅。

  裴液安靜看了一會兒,放下簾子:“崔姑娘,這幻樓的幕后之人,藏得真的那樣深嗎,你去了好些次,都不知曉他是誰?”

  崔照夜猶豫一下:“我確實不知,但…也不能說‘藏’得深吧。”

  “哦?”

  “因為…”崔照夜輕輕點著下巴,“如果人家戴上了面具,就意味著不太想露出真容,那就自然無人去窺探。”

  “…只要一個態度就夠了?”

  “只要一個態度,就夠了。”少女道。

  “裴少俠去了就知道了。那不是一個需要自我介紹的場合,也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宴席上的人不在幻樓上相見,也會在其他地方相見。”崔照夜看著這位仍然是江湖思維,對某些事情尚無認知的少年,不知道怎么說般笑了一下,“沒有人會警惕地探查主人的身份——當然,你若知道了也就知道了,主人也談不上藏頭露尾。”

  她偏頭道:“因為幻樓也不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只用自己的心腹攢集起來,譬如我們現下要去的巽芳園,就是盧氏的地界,可神京并無幾個盧氏嫡系,他們也不太常來;而每次幻樓有宴,總有一支金吾衛來巡守,那又是南衙或者軍方的事情;至于舞者歌姬、佳釀美肴,供給者就更多了,還有我們崔家的廚子呢…”

  裴液緩緩點頭,他大致明白了,這是游宴,而非密會,這些門檻極高的資源總對一些人而言是信手拈來,那人隨手摶集了身邊的力量筑成這一幻中之樓——也許正如他隨手令太平漕與灃水塢取來鮫人,而那顯然也糾結著燕王府的力量。

  那么這樣一位主人不太愿意向所有人展露身份,意志當然也會得到執行。

  裴液靜靜思量著,馬車忽然轉過了一個順暢的弧度,繼而馬速慢了下來,對面崔照夜笑了一下:“裴少俠,巽芳園到了。”

  裴液掀開車簾下來,和他想象中的喧鬧景象全然不同,這里甚至稱得上安靜,周圍也只有他們一架車馬。

  但絕對算不上冷清,因為裴液踏在石磚上當先聞到的…竟然是一片芬芳的花香。

  而吹在臉上的竟然是和煦的東風。

  他一下子有些辨不清季節,下意識回頭看去,園外墻上冷色依然,分明還是寒冬子月。

  而面前確實是碧草柔花,高楊垂柳,紅墻黛瓦之間掩映著別致的花木,配上今日晴好的天氣,全然是一片美好的春夜。

  “東風久養,百花不謝。”崔照夜從后面下來,笑道,“巽芳園四季如春,從我入京時就是這樣了。”

  “…唔。”裴液緩緩點頭。

  他上次聽說這個院子是從謝穿堂身上,那時女子打探到人們會在巽芳園之后前往幻樓,便銜匕伏在車底,然而現在看來,人們或者不是在賞園之后轉去幻樓,而是此園正是前往幻樓的必經之路。

  他抬頭看去,夜色中園林深處確有幾棟別致的樓閣,卻不知是其中哪座。

  “咱們來得早些,走過去反倒剛好,便不乘車了。”崔照夜微笑。

  “好。”

  這時有仆從來將車馬引去側門,裴液這才明白為何門口竟無一架車馬。

  “這宴會平常有多少人?我瞧園子里也沒很熱鬧。”走了一會兒,景色確實是裴液見過最別致好看的造景,人卻是一個也沒遇到。

  “看情況吧,一般來說總在三十以上,但也超不過六七十之數——今日應有五十余人。”

  裴液微微驚訝,這倒比他想象中人少些,若在奉懷吃席,都湊不齊十桌。

  崔照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顧享受著難得的春夜,穿過小徑時花枝拂面,踏過小橋時春水潺潺,越往深處,燈燭就越稀疏,只有花倚月影,水動繁星,少女忽然回眸一笑道:“裴少俠,我聽說你喜歡吟詩,在這里教你兩句好不好?”

  裴少俠自然喜歡被分享不喜歡被考教,此時聽得上半句心中一緊,到了下半句又松了口氣,笑道:“好啊。”

  崔照夜道:“若吟五言呢,便吟‘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若吟七言呢,‘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也勉強合適。這兩首都叫‘春江花月夜’,有意思吧。”

  “唔,有意思。”

  裴液眼睛微亮,認真將每個字一一記下,抬起頭來時卻見這少女正含笑看著他。

  “那…”崔照夜狡黠道,“剛剛裴少俠心中想的,是下次在這種芳景中,念給誰呢?”

  “哈哈哈哈。”

  裴液無奈一笑,抬頭看了看月亮,也只有沉默。

  “嗯看來是真有這么一個人了。”

  “好多人呢。”裴液輕笑,俯身在小橋闌干上,看著水上的花瓣,“無論是和誰,哪怕是顏非卿這種無聊的人,能在這樣靜美的清景里待上一夜都是很好的事情…可惜少的不是美景,而是相聚。”

  崔照夜斂了笑容,輕聲合掌道:“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裴液偏頭,眼睛微亮:“這句真好,也是剛剛那首詩里的嗎?”

  “是呀。”崔照夜笑道,“適合寫在信里哦。”

  “哈哈。”

  “這兩首詩也不是亂讀的。”崔照夜輕嘆一聲,繼續向前走道,“江月年年,人生代代…裴少俠一會兒進了幻樓,難免會有這份感慨。”

  “快到了嗎?”

  “就剩兩個彎兒了。”

  黑貓這時久違開口道:“裴液。”

  “嗯?”

  “‘少的不是美景,而是相聚’這種屁話,你還偷偷準備了多少?”

  “…”裴液不理它。

  黑貓伏在他耳邊,冷靜地苦口婆心:“你不能再這樣了,我已經覺得你有些惡心了。”

  “惡心死你。”

  停下的地方完全出乎裴液的預料。

  不是遙遙望見的任何一座樓閣,而是就在一處清靜的小園里,固然也是別致的景色,卻沒有裴液想象中的一切。

  不僅毫不特殊,甚至有些偏僻,裴液懷疑它是在巽芳園的邊緣,因為花和流水都沒有了。

  但這里確實有人。

  兩名仆從樣的青衣守在門邊亭下,門是小而舊的木門,此時虛掩著,若想把它們合上一定會有幾聲咣啷。

  門下是殘檻,舊階,青苔。

  透過縫隙裴液已能看到,不必說沒有超出院墻高度的樓閣了,門后恐怕是連平屋都沒有,鋪成小徑的舊石板傾斜破裂,縫隙里是凍死的草根。

  但這里也確實有客人。

  兩三行人比他們早些或者同時到,其中一位女子氣質矜貴,腰系長劍,裴液一眼已經認出,正是修劍院中有過數面之緣的盧岫。

  她身旁是一位玉潤溫雅的年輕男子,卻是陌生的面容了。

  而正走進園里的竟然也是一張熟面孔,其人大步流星地走來,見到兩人時已含笑抱拳,正是蜀山楚水霆。

  裴液向他含笑回禮,但除此之外院中就全無見禮了,盧岫淡淡掃過裴液面孔,在崔照夜面上停留一下,卻連頷首也未有。她身旁年輕人似察覺到氣氛,稍微有些局促,目光小心地掃過幾人,卻忍不住在崔照夜臉上流連一下。

  “又換一個讀書郎,這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嗎?”崔照夜倒不閃不避,淡笑道,“盧岫,你真是沒男人活不下去。”

  “幾個玩意兒,崔小姐也拿來說嘴,是因為今日自己帶的更好嗎?”盧岫面無表情掃了眼裴液,“城里新起的劍俠,倒是合你口味。”

  裴液茫然。

  那面色微僵的年輕男子倒是看了看他。

  崔照夜卻似已不想再看她一眼,轉頭笑道:“楚先生好,日后有空約劍。”

  “哈哈,承蒙崔小姐看得起!”剛剛一直袖手閉嘴的楚水霆抱拳一禮,朝看過來的裴液暗暗擠了擠眼睛。

  ‘裴小兄弟,最好離這些神京娘們兒遠點兒。’男人傳音道。

  終于是盧岫二人先進去,他們到得門邊,從仆從手里取了兩張銀紙托著什么倒進了嘴里,然后又一人拿了個小小的軟包,便推開木門走入了后園。

  這下裴液是真的看清了,木門后的景象。

  廢井苔冷,荒園露滋。

  然后下一刻男子回身低頭關上了門,擋住了他的視野。

  裴液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一幕,回頭看向崔照夜。

  “曲江舊事在,華夢生鬼草。”崔照夜微笑道,“從這道門往后,就不是巽芳園了,那是先帝時的半座曲江池舊址,后來遭戰火燒毀,百姓拆奪…其他部分都已經修成新的園林宅邸了,只這一片仍留舊址原貌。”

  她走到兩位青衣前,取了同樣的兩片銀紙,回身遞給裴液一片。

  裴液怔然看去,光亮的紙面中心,托著一小撮柔細的粉末,在銀紙聚攏起的光亮下熠熠生輝,宛如神物。

  崔照夜朝他笑了一下,仰頭就將其倒進了嘴里。

  裴液沒來得及阻攔,下意識是先低頭找水,然后抬起頭來,也沒見她嗆到。

  崔照夜笑道:“裴少俠,你再不吃,一會兒咱倆可能就要走散了。”

  裴液自問身有黑貓,心有鶉首,倒也不懼,抬手就倒進了嘴里。

  沒有粉塵嗆起,也沒有砂礫割嗓,那是一股冰涼柔順的感覺滑進喉嚨,奇妙的感覺令他險些呻吟。

  然后他感覺身體一瞬間開始輕飄起來,視野也開始有些模糊,手中這時被少女遞入了一個小小的軟包——這手感簡直比最柔滑的絲綢還要好。

  然后他發現自己走起路來竟然不是太受影響,不過身旁少女還是牽住了他的手腕向前帶去,笑語飄入耳朵:“第一次會稍微有些不適應,而且你有修為,真氣會不自覺抵抗這種異常,可以試著放松些。”

  裴液依言而行,果然感覺好了很多,身子雖然還是輕飄,五感卻清晰了不少。

  崔照夜推開門:“小心腳下門檻,邁一下。”

  “這我倒還知道。”裴液認真辯解。

  他低著頭小心邁過來。

  崔照夜樂得很開心。

  她回身關上門:“打開你的‘幻綃’吧。”

  裴液意識到她是在說自己手上的小軟包,但這時他定住了。

  就立在荒園小徑的幾步之外,怔怔地看著面前…那是一道門戶。

  精致,沉雅,甚至帶著一絲…繁華的味道,好像它已經立在這里許多年,迎接過了無數的貴客。但裴液分明記得…剛剛盧岫二人推開門時,這里什么都沒有。

  門戶兩邊刻著一句詩,鐵鉤銀畫,瀟灑飄逸——“方諸承水調幻藥,灑落生綃變寒暑。”

  “別發呆啦,快穿上吧。”

  裴液回過頭,崔照夜正把抖開后輕薄無比的“幻綃”披在身上,于是少女的裝扮就在他面前換成了一襲輕薄的綢裙,流蘇像是空中飄蕩的河水。

  然后她將一方軟綃覆在臉上,就凝出一張慵冷的孔雀繪面。

  無怪人家認為他這土包子是她養來的玩物,這少女真是貴不可言。

  “這是每次幻樓貫穿首尾的游戲。”崔照夜笑道,“幻藥持續兩個時辰,前一個時辰里,被人家認出的就得除去幻綃,一個時辰后還留有幻綃的,就可與古賢人相較。較藝中的優勝者,總有些很有意思的彩頭呢。”

  裴液有些笨拙地把這輕薄的織物披在身上,此時他已感覺有些眼花了——與剛開始頭腦的不適不同,現在是真的有明亮的光點在自己眼前的空中躍動,仿佛燈火泄出的光。

  然后這些光點開始擴大為裂隙,像一條條在空中扭動的蟲子。

  “你可以隨意把自己偽裝成什么樣。”崔照夜在旁邊說到,然后手腕被向前牽去,“走吧,你應該已經看到那個世界了吧。”

  裴液茫然怔忡地跟在她后面踏過了這道門戶,腳再落地時,卻不是斜軟的石板,而是一片堅硬的平整。

  他下意識低下頭,然后完全怔住。

  一片雕繪的漢白玉地板。

  一片接著一片,一片連著一片,然后無窮無盡,一直連到橋邊、水邊、樹邊。

  這時視界邊緣的明亮刺到了他,少年緩緩抬起頭,燭火和月光照亮了他的面龐,臉上的一切都在緩緩舒展。

  在漢白玉的盡頭,在雕龍橋的那畔,在碧樹繁花、美酒明燭之后,一座龐然高聳的朱樓,如同釣住了旁邊的明月。

  舞伎拖著彩綢從樓上飛下,身姿和飄卷的綢帶一樣柔美,俏美的胡姬彈著躍動的琵琶,兩只白鶴從湖面飛上高樓。而在高樓之上,白衣黑幞的詩人正倚在檐上舉杯向月,道士的爐煙與光同升,劍客朗笑著舞起一片燦爛的雪光。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滿樓。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里不知秋。”崔照夜同樣仰起頭,微笑道,“再教你一句詩啦裴少俠,歡迎來到…大唐真正鼎盛的時期,御鳳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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