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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兩全

  聚在一起的三萬人散開時,就像一座流瀉崩散的沙屋,每一粒沙子都離開了它原本的位置。

  但裴液還是在人頭攢動中,一眼看到了那花白的頭發。

  裴液沒想到這位長輩竟然真的來到了這里,明明縣中事務還很繁忙、明明路途崎嶇,裴液當時還勸了他不必麻煩的。

  但老人反正是笑呵呵的,見面先抬臂扶住了少年的胳膊,上下看著他,滿足地喟嘆一聲,而后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常伯伯,路又遠天又冷,您實在不必過來的。”裴液道。

  “這叫什么冷,前幾年大雪的時候,臘月里我都跑過一次州城——黃師傅知道的。”常致遠把著少年的手腕,兩人順著人流往前走著,“我愿意來看看你。”

  這時旁邊走過一位官員,笑著插了一句:“常縣令身骨一瞧就硬朗,些許山路不礙事的。”

  “哈哈。”常致遠向人家拱了下手。

  但裴液偏過頭,眼神卻一時怔然。從他的角度看去,入目先是老人半白的頭發,雖然理得很端正,但仍可看出一些細末的干枯和蓬亂。前者是被年歲汲走的豐潤,后者卻是老人力衰、未能系緊壓實的明證了。

  再往下看,官服因舊而有些細處的歪斜,面上的皺紋也松軟可見.以一位六十歲的老人來說,這副樣貌仍稱得上是挺拔清鑠,但與裴液記憶中那劍刃般的硬挺卻并不相同了。

  對當時遭逢驟變的無知少年來說,在那兩天的黑暗深抑里,這道身影曾是他心中最為可靠的主心骨,像鐵一樣堅硬。此時卻發現原來它其實也有許多的松垮和薄弱。

  裴液忽然有一種自己又長高了的恍惚,但也可能是老人在巨變和勞累之后,脊背畢竟有了些許的佝僂。

  于是這時他想起來,面前這位老人是無親無子的,而如今,那些相熟共事的好友同儕也不在了,前些天夜雨時,老人孤身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我愿意來看看你。”

  裴液一時有些難過,往老人身邊靠了靠,他知道自己也陪不了老人幾天,而且是一去神京,不知還有無復返之日。

  常致遠并不知裴液在想什么,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梨來,青澄澄的,遞在他面前:“今年最后的了。”

  “.”裴液失笑,接過來,咬了脆甜的一口。

  “今日打得真厲害,大人們都夸你呢。”

  裴液笑了笑:“其實明日才開始難。”

  “八個人里,似乎只有伱一人是四生吧。”

  “.不錯。”裴液唉聲一嘆。

  “明日能勝幾場?”

  “嗯那要看抽箋了。”裴液嚼著梨,笑,“十幾天前,我想自己三生,估計能進四強。如今四生了,弄不好還是只能四強——高手比當時預料中多多了。”

  然后他看了一眼跟在旁邊的高大女子:“要是第一場碰上君雪,可能連四強都不行了。”

  張君雪猝不及防地抬頭,眼神呆呆的。

  常致遠含笑看了看女子,轉回頭道:“還是那番言語,你天賦既然高,就不必急于求成,自己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嗯。”

  “你拿八強,其實已經是奉懷多少年未有之事了。即便全州七縣,這屆不也只有你們兩人進了前八嗎。今日下臺時,大人們都猜測你與張姑娘明日的表現呢。”

  裴液哈哈一笑:“那就瞧瞧我明天能打出什么名次吧。”

  他轉頭去看女子,但張君雪卻正看著另外一邊,表情有些怔然。

  裴液順著看去,見是一些大多身材高大的負刀之人立在街邊,正是那些同來參比的張家人,但如今他們之中,已只有張君雪仍在場上了。

  此時他們也面色不一地看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前兩天裴液和女子坐在擂下閑聊時,是見過她的這些同族的。

  個子最高的是三哥哥,他的話總是最多;另一邊坐著擦刀的是他們這輩的大哥,小時候帶著他們玩得最瘋,現在學會了在人多的時候裝正經;最矮小的那個是小姐姐,就是帶隊來的那位三伯家的,以前和姐姐關系最好.

  女子在這樣一個個清楚地介紹這些兄姐的時候,是坐在離他們十丈之外,遠遠地看著他們笑談打鬧、互相抱怨自己遇到的對手。

  而她的臉上是一種松弛的安靜。

  等到散擂的時候,張君雪就走過去沉默地跟在他們后面,那些看見她的就略微點一下頭,也沒有更多的話。

  但此時卻不同了。

  女子毫無疑問是現在這七八道目光的中心,生硬和尷尬還是能清晰地看出來,但大家面上總的還是想要露出一個微笑。

  一位五生,在正常年月里能夠穩穩地坐四望一,何況女子只有二十出頭,在張家也算得上的是十年難遇。

  縱然有矛盾齟齬,但正如張父之“事夫誓擬同生死”,近一年來,張家也并未因縣中議論將他們這一支除名。同族依然是同族,看臺上也是坐在一起的,此時張君雪以五生進入八強,張家于情于理,應當為她所賀。

  只是正如張君雪的怔然,那邊幾人顯然也有些猶豫。

  裴液立刻意識到這是破冰的機會,他輕輕牽了下張君雪的胳膊,女子有些呆怔地望過來。裴液示意她過去,但女子的身體只是僵硬不動。

  裴液正要先和那邊打個招呼,但一回頭,卻見已有一人走了過來。

  正是張君雪所言的那位大哥,張君雁。

  “常大人,裴少俠,久仰幸會。”男子先一拱過招呼,若這正經是裝的,那確實裝得無漏無痕,他看向一旁的女子,溫和笑道:“君雪,好快的進境。”

  “.嗯。”

  “四叔四嬸呢,今晚還在外面吃嗎,不如回住處一起?”

  “.爹娘在前面等著。”張君雪回答了前半句話,“.”

  “行,那君雪你回去吧,”裴液輕推了她一把,對著男子笑道,“我本來說先和君雪聊兩句再放她回去的。”

  “好。”張君雁笑著一拱手。

  然后他看著來到身邊的張君雪,不知腦子怎么搭錯根弦,忽然來了一句:“裴少俠是不是該叫我們姐姐。”

  “哈哈。”男子僵硬地摸摸頭,繃住面色,“開個玩笑,那個,祝裴少俠明日武運亨通。”

  “.多謝。”

  裴液現在相信他確實是假裝正經了。

  裴液看著兩人走回去,確實沒有遭到冷遇。無論以前關系如何,大家都努力顯得自然,帶著淡淡的微笑,投以和煦的目光,想要表達善意又控制著不過于熱情。

  前日觀柳樓下遇到的那兩位張家長輩也立在其中,這兩人的表情倒是自然許多,面上都帶著真誠的喜意,一個指著觀柳樓說著什么,另一個則壓下他的臂膊,示意了下張君雪,似乎是說現在并非宴飲之時,耽誤女子明天的準備。

  張君雪立在幾位兄姐中間,笨拙地回答著來自不同人的問題,確實能感受到她的尷尬與僵硬,但那臉上泛起的紅潤也是真真切切。

  裴液笑了笑,朝她揮了揮手,轉頭和常伯伯等人離開了。

  然而出了武場,卻又見一位令裴液停駐目光之人,乃是剛剛落敗的古光,正和勝了一輪敗者的肖丘立談。

  見到裴液,這位高大的男人先投來一個微訝的目光:“裴少俠,我出來時好像瞧見君雪和你一起的?”

  裴液笑了下,回頭指:“她和張家的人一起走了,說要吃食慶祝一番。”

  “哦。”古光點頭謝過,笑道,“那我晚些再找她吧。”

  別過兩人,天光剛昏,裴液帶著老人在街上漫步閑聊,直到燈燭滿街、明月高掛,才回到翠羽的院子。

  然而飯菜香氣雖然濃郁,卻不見那說好等候的少女。

  “咱們就座先吃便是。”楚念熱情招呼著,將常致遠小心翼翼地迎入座位,然后偏頭對裴液道,“剛剛追索張家家主的人手傳了個消息過來,師妹就和掌門一起出去了,她說去州衙一趟,讓你和常大人先吃,等她回來再和常大人見面。”

  “張家家主找到了?”既是和李蔚如同去州衙,裴液便依言坐了下來。

  “.好像不是。”楚念搖了搖頭,也坐了下來,“兩人收到消息便走了,確實很急,但倒是不慌。”

  裴液點點頭,既然留有口信,那等少女回來便是,現在早不是互相客氣的關系,若真需要他幫忙,李縹青肯定不會讓他安心吃飯。

  裴液拿起筷子,當先夾了一塊魚腹。

  然后笑嘻嘻地放到了常伯伯碗里。

  “張君雪不吃魚的。”張君樹冷不丁來了一句,好幾人會心哈哈了出來。

  這位三哥確實話多,這樣的場合,若少了他一定顯得生澀無比。

  張家人圍坐下來,聊天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前兩天并不是沒有同桌而食的時候,但那時各聊各的便是,今日卻是必要以張君雪為中心。

  之前保持見面頷首的關系時,眾人還覺得比較自然,那些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憤怒和怨恨遲早是會消弭。但此時真的要修復關系,卻是坐得越近,那種冷曠疏遠就越明顯。

  實在是一件需要些努力的事。

  因此當張君雁把魚盤往張君雪處挪了一個菜位時,張君樹這句話算是第一句非故意的攀談。

  這是小時候的典故,大人們不在家,十二歲的張君雁自告奮勇給弟弟妹妹們做飯,從小池里拎了一條大鯉魚出來,一番火如騰鹽如雪過后,捧出了漆黑猙獰的一盤。

  其他弟弟妹妹早跑得遠遠的,只有小張君雪呆呆的,看著大哥捧著的東西緩緩后退。

  張君雁說這是魚,妹妹你嘗嘗,五歲的張君雪說哥哥,這個不是魚,張君雁固執地說這就是魚,張君雪帶著哭腔說它不是魚.最終張君雪還是在張君雁的逼迫下吃了一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后來大人們回來,張君雁自然遭了一頓好打,但是張君雪往后兩年,每次吃飯被問想吃什么,都要說“我不吃魚”。

  這段往事想起來,眾人一時回到童年時的親切,你一言我一語地笑了起來,紛紛說起和這位沉悶妹妹的趣事。

  張君雪從小就內向,但令她更加沉默的,還是成長道路上的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玩游戲時經常一不小心把兄姐們摜個狗啃泥,然后一言不發地絞手而立。

  張君雪低著頭,臉罕見地紅了起來,整個人簡直窘迫到有些軟趴趴,但那從內心深處升上來的開心還是將她耳朵熏得微紅。

  今天真的很好,和古大哥化解了心結,曾經的兄姐們也重新開始接納自己。一年來女子一直是在黑暗深抑中獨行,她可以沉默堅硬地面對一切,但并不代表她喜歡這種感覺。

  九個月之前,她還只是個躲在姐姐背后的悶葫蘆,如今她幾乎將自己鑄成了鐵。雖然明日深仇在前,但她現在重新找回了曾經那份柔軟。

  大家此時也發現這位妹妹新的一面,小時候她悶悶又大力的樣子是很有趣的,大家都喜歡和她玩,但后來漸漸長大,就變得有些孤僻了。現在那些陰暗又一掃而盡,雖然仍是沉默,但是沒有那些擰巴糾結的東西了,而是深藏著一種直接和明亮。

  氣氛越來越融洽,話題也漸漸打開,兄姐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女子詢問更多的東西,熱切地采訪她八強的感覺,好奇地打聽近日來如日中天的那位翠羽少掌門,以及忽然出現的少年裴液。

  張君雪一一答著,臉頰紅潤,桌下腳輕輕翹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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