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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遇

  女子從書案和典籍中站起來,下裳如裙,上衣是件淡黃如白的輕衫,像迎春花苞的顏色。樣式很簡單素凈,但用料很好,并不顯得清苦。

  這其實不大像女性常見的服飾,但當然也說不上男裝,其人長發簪髻,面容清白裴液已整肅身形,抱拳躬身:“實在感謝您的搭救,我在牢里多待些時日實在算不上什么。倒是這案子如此麻煩,勞您費力,恐怕有些妨礙.”

  女子當日說是“迂回”,卻只一天就把自己摘了出來,裴液雖然不知道女子地位權力、也不太清楚牽涉事項,但行這樣一出金蟬脫殼的戲,把柄是一定會留下的,就算泛起波浪也能輕松撫平,但把柄畢竟是把柄、風險畢竟是風險。

  女子靜立著,左側仕女正為她系著袖扣:“裴少俠庭下刺都督多意氣,這時怎么瞻前顧后。”

  裴液一怔:“這”

這當然是因為是人家的付出,他自己可以舍生忘死,卻不能不在乎別人為他付出的利益  女子理好袖口擺了擺手:“舞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

  女子從案前走出來,裴液看著她,此時依然有些怔愣,因為.也太年輕了些。

  裴液固然沒有失禮地盯著對方面龐打量,但其實幾眼之間也足以形成印象——她一定比自己大幾歲,卻恐怕是比齊昭華年輕的。

  這就是那位館主和恩君嗎?

  但其人身上卻絲毫沒有年輕人應有那份輕揚,裴液又疑心是不是某種駐顏有術的法子。

  而在安靜中,女子卻并不避諱地從上到下細細地看過了他一遍,來到他身前:“初見好。我叫許綽,是修文館的主人。”

  “.您好!我是裴液。”

  許綽點點頭,微一示意,沿著廊道往窗邊走去,裴液跟在后面。

  “這詩叫《春坊正字劍子歌》。”她抬手一指剛剛裴液詢問的那句詩,“‘春坊’是太子宮下官署,‘正字’意指校勘經籍之官,‘劍子’就是他的佩劍。”

  “舉人稱已及第之進士為‘先輩’,‘直是荊軻一片心,莫教照見春坊字’者,不愿名劍藏故紙也。是全詩氣骨所在。館內集玉樓七層藏有本朝詩篇,你若有意可去翻閱。”

  “.奧,奧,多謝。”

  黑貓和兩位仕女都在后面沒有跟來,兩人從廊道里走過,立定在了窗前,許綽望著窗外,忽然緩聲道:“兩年多前,我和越沐舟第一次通上了消息。”

  裴液怔住。

  “那時他大約感知到自己‘涅槃’的日期,我便與他定下了飛仙之約。”許綽緩緩講述,“待他登臨天樓,便前來神京。”

  “.”裴液愕然地望著面前之人,他從未想過老人枯軀臥榻的那兩年竟然和神京有所聯絡,而自己從未發現。

  但想想似乎又并不離奇,他是從小生長在奉懷,但老人五十年的人生里,有太多精彩的年月在這座城里渡過,一定有人記得他,他也會為自己登樓之后的打算做出準備。

  “您認識越爺爺嗎?”

  “并不,我只是聽說過他。”許綽輕聲道,“至今,我們也沒見過面。”

  “但那時我們一拍即合,而且彼此信任。”許綽回眸道,“這也是我再沒有過的體驗。”

  “.”裴液沒太明白,如果兩人都不曾相見、不曾彼此了解,那么何來信任呢?

  “我本想將他移來神京,但稟祿本不依賴外力,在哪里都一樣。而且他說,一株花已經好好在懸崖巖縫里長了十六年,眼見要開了,倒沒必要挪到溫室花盆中。”許綽道,“也確實如此,我遣人調查過,奉懷是個很寧靜、偏僻,也就很安全的地方。沒有比那更好的隱居之處了,把他接回神京,反倒節外生枝。”

  “所以我沒再投放目光,一直做著其他方面的準備,雖然艱難,但畢竟也都一一成功了.”許綽回過頭來,仿佛看穿了少年的迷惑,“是的,我如此大費周章。我和越沐舟并不是單純的朋友,我是費盡苦心主動找到他的,要他來神京也不只是友人相見.因為我們要做的,是同一件事。”

  許綽看著他:“二十一個月前,我開始刊行《俠骨殘》。”

  “回目終時,枯骨飛仙,四劍北行,斬顱而歸。”許綽望著窗外,輕輕一嘆,“但后面的意外你親身經歷了,俠骨埋山,此事只好中斷。”

  裴液已全然癡怔。

  許綽轉過頭來,用一雙明亮的眼眸望著他,秋風吹進來,她輕咳了兩聲,清弱之氣稍微蓋過了那股從容,但不過一霎的事情。

  “想要同路的兩人,一定得先看清對方腳下的道路。”她認真道,“奉懷、博望、崆峒、少隴的事情我已都知曉了,我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今日和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我要做的事情。”

  她看著裴液:“我要燕王雍北死去。”

  裴液身上猛地泛起一陣冷悚,他怔然望著面前的女子,一下子明白“先輩匣中三尺水”為什么被她書寫在這里、明白“直是荊軻一片心”是怎樣的意思了。

  “所以你不必為我瞻前顧后,自以為寄人籬下。”許綽似乎有些不耐秋涼,輕輕環臂,“要做事就得承擔風險,做大事就更得做好萬劫不復的準備你是來完成越沐舟未竟之事的,對嗎?”

  她伸出一只手,平攤在裴液面前,安靜地望著他。

  裴液怔了良久,只有秋風拂動著發絲,終于他緩緩抬起手,放了上去。

  許綽一笑,收指握住了他,微涼的肌膚停留片刻后松開,女子笑容也同時斂去,語聲清穩道:“無論你犯了罪名、陷落在什么地方,我都會救伱出來;有一天你行荊軻之事,我也不會做燕太子丹。”

  她望著這初遇的少年:“我親自為你捧匣奉圖。”

舞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  裴液第一次如此不知作何言語,終于只是抿唇后退一步,再度一揖。

  許綽又淡笑一下,轉頭望向平湖秋色:“過后我仍有急要之事,但你既然出獄,必得先見一面。”

  裴液點點頭,安靜了會兒忽然有些猶豫地問道:“那,館主,我這案子就這樣結束了嗎?”

  他當時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上臺的,之后便一直或昏迷或被囚,再得知外界消息時,就已是今天。

  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來的。

  “此案掀起的最大波瀾就是江湖對朝堂的侵入。于很多官員、于整個朝廷來說,這都是不可接受的事情。”許綽道,“但這只是要這個刺殺都督的‘裴液’伏罪,至于‘裴液’究竟是誰,倒并不重要。”

  “.”裴液微微恍然。

  “如今案犯被仙人臺處置,朝廷在此事上態度鮮明,已是人們要的結果了。”許綽平和道,“實際上把你調回神京之時,這案子就該結束了。在仙人臺自己的牢獄里,我們有無數種辦法讓你出來。但南衙的插手太堅決了。”

  “.是為什么?”

  “當然是因為也有人在后面推動。”許綽偏頭看他,“燕王府。”

  “荒人來自北方,不是嗎?”許綽收回目光,“神京的波浪其實很簡單,來來回回不外乎那幾件事情,但一細拆又總是千頭萬緒,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舟楫不覆。不必煩憂,后面見多了,也就懂了。”

  “哦。”裴液沉默一下,“那,孟離替我入獄,后面我還能露面嗎?還有,接下來我要做什么?”

  這時兩位仕女走過來,許綽松手展臂,任她們為她披上外袍:“當然可以,神京這么大,你過自己日子就好,一件事已經有了結果,就不會再有什么人關心。少隴那邊封鎖得很好,風也吹不到這里,現在這件事的查問之權在仙人臺手上,而沒人來查問,就等于沒有這件事。你若愿意謹慎些,就少用你那雪劍好了。”

  “.哦。”

  裴液大概明白了女子的意思.這案子不是無懈可擊了,而是結束了。

  只要結束了,他就不必再藏頭露尾,仙人臺不會向所有人公布這份案卷,就算以后某一天少隴英杰來到神京,驚愕地看見他仍過得好好的也不過就是驚愕罷了。

  證據加上權力才會帶來風險,誰去調查證據,誰又敢在仙人臺和這位女子面前提供權力呢?

  這顯然不是裴液熟悉的規則,他盡量理解著。

  “至于接下來要做什么,倒不必著急。”許綽秋袍系好,每處都精致整齊,而后又披上一件斗篷——她似乎確實比常人怕冷些,“這兩天歇歇,先把身體養好。然后把修劍院的入院辦了,修行是第一要事,以及.”

  她看了少年一眼:“那仙狩說你喜歡讀書作詞,但又不認得字,我給你排個國子監的位子吧。今日確實匆忙,等.兩日后,我帶你過去,屆時我們可以再詳談一次。”

  “嗯?”

  “沒,沒事兒好,多謝您。”

  “嗯。”

  兩人就此道別,許綽戴上兜帽,在兩位仕女的跟隨下下樓了。裴液立在窗邊往下看去,那襲點花斗篷正走出樓門。

  另一架馬車早已備好,她走向車旁,齊昭華側身拱手一禮,這襲斗篷停下來有個偏頭的微小動作,兩人交談了幾句,齊昭華便莞爾一笑,而后這襲斗篷登上了馬車,在齊昭華的目送中遠去。

  裴液同樣目送著,忽然蹙眉轉頭,一只玉團般的小貓躍上了他的肩膀。

  這也是久違的重量了,不過裴液先一把把它拎了起來,怒目道:“你老在外面胡說什么,什么叫‘我喜歡讀書作詞,又不認得字’?”

  黑貓吊在他手里,依然抱著塊兒小軟糕:“裴液,如果你諱疾忌醫,就永遠也不能進步。”

  “.”裴液揪它臉,“你一直是替別人傳話,怎么不告訴我!人家讓我上來,我還說‘有你什么事’!”

  “如果你平時對我足夠尊敬,現在就不會這么無地自容。”

  “丑陋的是你自己,我只是一面鏡子。”

  裴液不想跟它說話了,他盯著這枚冷靜的玉團倒是產生了一個想法——它要是和屈忻結契,不知道會是個什么情況?

  裴液輕嘆口氣,把它放回肩頭,兩人一同望著這座遼闊的大館,那湖面上正飛起幾只鳧鳥。

  又是陌生的地方,真是漂泊的日子。

  裴液莫名生出些惆悵,又想到至少這次應當能在神京安定下來,至少住到明年春夏了。

  但這時候旁邊小貓依然咬著糕點,那味道實在香甜,裴液蹙眉看著,又想到自己這些天的苦日子:“你怎么到哪都能攀上高枝兒?”

  “誰會為難一只小貓呢?”

  裴液悶悶盯著它:“咱們這個命同榮枯契到底是結了沒有?”

  黑貓沉默了一下,把爪中的糕點遞到了他嘴邊。

  裴液一口吞掉,滿意了些。

  齊昭華安排的侍者很快到來,裴液洗了多少天以來最痛快的一個熱水澡,用光了五大桶水。

  拆去了真氣環,包扎好了傷口,受了針灸和丹藥,最后裁發修面,穿著一身輕服走出來時,真是如獲新生。

  但這不是一天的結束,那架將他拉來的車馬又已等在門前,天色已然昏黃了,裴液穿好靴子時,齊昭華已迫不及待地來催他。

  終于登上馬車,駛出了修文館,神京里正華燈初上,夜中點綴起圓潤的燈光,紅檐樓闕是昏暗的背景。

  裴液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齊昭華說幾位朋友已在摘星樓訂了位子,早在等著他過去。

  裴液趴在窗前,看著這難以想象的平闊街道,感受著這令人癡然的繁華,車馬粼粼,行人笑語,湖面被夜燈映得如綴明珠,更遠方不知疊檐多少重的高樓闕宇,這座城仿佛遼闊得沒有邊際。

  他曾被少隴府的龐大震撼過,這時又覺得那確實是座冷闊又干硬的城市,正是帝國西陲的氣貌。

  于是他這時重新明白許綽那句“神京很大,你過你的日子就好”了,每個人看起來都有自己的歡笑和憂心,確實,誰會太注意“裴液”這個名字呢?他無論背負著多精彩的故事,也不過就是其中一員而已。

  也許神京最不缺的不是亭臺樓闕和流水般的金銀,而是帶著故事的人。

  多少五湖四海的魚龍在這里交織會面呢?

  他沉默久了,黑貓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臉:“想什么呢?”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悶悶道:“我發現一個事兒,小貓。”

  “什么?”

  “原來我沒有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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