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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勾陳

  裴液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已經很久沒覺得“自己”如此徹底地屬于“自己”。

  那些壓覆和同化都不見了,如同從靈魂上剝下一層血淋淋的陳皮,虛弱、痛苦,但又輕松無比。

  周圍是一片遼闊的安靜。

  他不知自己在這方境界里漂浮了多久,當意識重新蘇醒之時,只見一片仙神般的宏偉圖景。

  熟悉得令他一怔。

  當然還是深幽的無垠,隱現鱗片的天空,蒼山、長須,以及無垠的白霧紫竹。

  這里就是他的心神境,只是早被詔圖侵蝕殆盡。

  但就在紫竹中央,那九天垂落的長須末端,一顆明珠堅實地鑲嵌在了那里。

  長須生滿幽藍的裂傷,這瑰麗的細紋一路延伸到幽冥之上,而在紫竹林里,這枚明珠投下了一方純凈的圓。

  裴液正立在這里。

  這正是他所見那幅古老圖卷的真實樣貌,那時他以為是殘留的舊影,如今如此真實的出現在自己的心神境中。

  西庭心鎮住了龍仙秘詔。

  他抬頭看向這枚明珠.那是一道向他敞開的門庭。

  裴液猶豫了一下,一步踏入,已在高天仙境之中。

  遼闊的風與云海,無數高低錯落的瓊樓金闕掩映其中,高低有致鋪向視野的盡頭。

  裴液就立在它們中間。

  旁邊上空即是精致的飛檐,前面就是一棟高聳的云樓,自己立足的地方,乃是白玉為地。

  這當然是只存在于詩歌和傳說中的仙國,一切都帶著高渺仙靈的氣息,裴液已在三次對決中見過它很多次,但直到如今身處其中才發現原來全都是幻影。

  它們也許曾經存在于這里,但已是不知多少個千年前的舊事了。裴液緩緩向這些樓闕伸出手,什么都沒有碰到,只有寒冷的風。

  真實的世界向他揭露了面容,金玉荒老,瓊樓風蝕,曾經縹緲高逸的仙山神境早已墜落了,多少年來它埋在雪里,成為無人問津的舊影。

  如今迎來了第一位生人。

  裴液舉目四望,宏大、冷寂、孤獨.就如失去君主的舊國,而國之正中,是一座接天之高峰。

  高高居于所有已荒涼的樓闕之上,必須抬頭仰望才能得見它的高渺,那是唯一未曾破敗的地方。

  遙隱中亦可見到,一些神異的仙殿環峰座落,各自居于自己的奇境之中。這些仙殿共有七座,它們三兩組合,環擁著將更高、更接近天的一層,那里是三座莊嚴的大殿。

  沒有什么石瀑曲徑了,那里就是天與風與雪,夜晚或有九天的星光。

  而后三座大殿拱衛著高峰之頂那唯一的宏大。

  隱約在云霧之中。

  只是這座接天峰同樣是久無人跡的樣子。

  它們固然不曾倒塌損傷,但也絕不光鮮,千年的沉寂積累成如今的樣貌。裴液緩步朝它走去,漸感那已不只是荒涼了,而是在另一種更高層面上的封鎖、掩埋、不可觸及。

  但當裴液踏上積雪石階的第一級時,一種變動發生了。

  千年以來的第一個腳印烙印下去,這條路仿佛蘇醒過來,石階上的雪紛紛褪去,露出青玉般的階面,一路向上沒入峰腰,而后呼嘯的風忽然止息,雪也不再飄下,一切荒寒的自然仿佛都避開了這里,為這位少年讓開了一條登天之路。

  蓬門今始為君開。

  不必任何指引,裴液似乎天然就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不知何時,瑰藍安靜的火已經開始環繞著他,它們躍動著,如同仙服、如同飄帶,如同簇擁著他的臣民這條路他仿佛走過成千上萬次,只是那時有人并肩、有人談笑,有人迎面交錯,那壯麗仙渺的宏大唯一飄蕩在頭上,道邊是瓊枝玉樹,而非荒蕪的風雪。

  直到來到這座仙殿之前。

  正是在山下所望的七宮之一,殿前牌匾上并沒有篆刻文字,而是映照著七顆排列特異的光點,周圍亦有諸多微暗的星點,如同把星空的一角拓印了下來。

  它們已經開始明亮起來,不是死物,而是如同一面鏡子映射著真正的星空。

  裴液踏入殿門,積雪在融化,草木開始生長,他每前進一步,這里都褪去一層晦暗。

  瑰藍的靈火已經迫不及待地離開他的身體飛涌而去,有的點亮長明的玉燈,有的勾勒繁美的細紋,有的躍上穹頂,有的纏繞柱梁但更多的還是朝大殿的盡頭飛去。

  那是一方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玉臺,似乎比這座仙殿、比這座仙境更高妙古老,裴液佇立片刻,無數的瑰火環繞著他,飛舞、躍動、遮天、鋪地.在這唯我獨尊的火界之中,他緩緩將手放上了這最后一方玉臺。

  一切仿佛于此時寂靜。

  仙音不知從何而起,玄鱗般尊貴的長袍生在他身上,金瞳、玉佩,長發飄火,裴液低眸垂視,繚繞火焰的玉臺之上,緩緩亮起了一行仿佛亙古不變的道韻古字。

參星守·玄火靈子神宮  仿佛有什么傳遍了整個仙境,這居于無數玉樓金闕千丈之上的神宮,在不知多少個千年之后,再次亮起了一束孤火。

  深沉冰冷的黑暗中。

  一點靈光般的意志先從火焰中蘇醒。

  無知無意,如同孩童初蘊的靈光。

  而后就像剛出世的嬰兒一樣,它用一切手段感知著四周,蔓延出自己的觸須.觸碰到了海量的記憶。

  是一顆漆黑幽深的珠子,瞳珠,它記錄了一個人二十七年的一切,行止、知識、情緒、心意.包括身軀和心神境,一切細微的動作、一切微小的思緒。

  漸漸地它知道了自己來自何方,又身為何物。

  這道意志蔓延出去,觸及到肌骨、血肉.它們破碎殘缺,但這道意志不需要拼湊起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這些骨肉經過純化,它們每一份都可以承載意志,每一份都可以化為其他的器官。

  司馬的身軀重新鑄成。

  被驚動的魚蝦愣怔地看著河底的這一幕,有的下意識去追逐水流中聚合的血肉,直到一個巨物的雛形顯現出來,它們才一擁而散。

  少隴府三百里外,靜謐的月光下,大河無聲地流動,岸邊蘆葦叢生,一具蒼老的人形破開水面,安靜怔然地倚坐在了一塊大石之下。

  他有些好奇地觀察著四周,和那記憶中獲知的一切相互印證著。

  忽然他目光一動,低下頭,手心浮出來一張紙條。

  墨字瀟灑遒勁,或許是那個老人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后一行筆跡。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給自己取個名字吧。”

  他怔了一怔,不禁微笑:“人之將死,果然好發感慨,你也不能免俗啊。”

  他安靜地望著天空的秋月,良久輕喃:“有什么好取的就還叫瞿燭吧。”

  風過蘆葦,魚翻水聲,他撐身站起,從記憶的盡頭到現在,他丟失了一天的信息,但自己既然出生,那并不難猜到發生了什么。

  他偏頭望向少隴府的方向,溫和一笑,輕聲道:“祝你好運。”

  而后低頭面無表情地望向掌心的白火:“走著瞧吧。”

  無論他是新生還是造物,無論他還算不算一個“人”,該走的路,還是要繼續走下去。

  燃去紙條、收斂火焰,他就此抬步向山野中走去,赤裸的身軀洗浴著月光,宛如新生的嬰兒。

  ——“如果人生是一個環,那么小孩兒和老人本來就該重合在一起。”

  不知多久的沉寂。

  裴液終于上浮到真實的世界。

  他沒能睜開眼睛,但已感到一些微微的顛簸,那是意識在緩慢地回歸身體,五感先有了微弱的反應。

  “.不是個山里來的少年嗎?男的,十七,字都認不全什么都不懂的.”有些失真的聲音傳入耳朵,“多純樸個孩子。”

  “對,小鄉巴佬。”干凈清淡的男聲。

  “你說他犯了什么罪?”

  “殺了少隴都督。”

  裴液就是在這時恍惚睜開了眼睛,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在什么上面——車馬,很寬厚的車馬,才能行得如此又快又穩。

  下意識牽動了一下四肢,只帶起一串鐵鏈的輕嘩,這時他才感覺自己身體十分沉重,真氣全都不見蹤影。

  虛弱、疼痛、饑渴.諸多感覺一下子全涌上來,他咬牙靠向后面,這牢籠好歹容許他倚靠。

  喘了兩口氣才偏頭看去,籠外是一個盤坐的道服男子,裴液微怔,他從沒見過如此.干凈的男人。

  青色道服整潔得一絲不茍,攤開的衣擺都沒有褶皺,攏起的發髻每一根發絲都仿佛清晰可辨,他面容清俊,額頭點一枚朱砂,衣上兜著一捧紅棗,正一手持書而閱,嘴里細致地嚼著。

  這人好像不該在人間,而應在云霧縹緲的靈山上。

  一組飛起的小鈴懸浮在他頭側——剛剛失真的聲音正是從那里傳出。

  裴液看不見外面的景象,但這架車馬中顯然只有他們二人。

  “敢問.這是什么地方?”裴液一開口才發覺自己驚人的嘶啞。

  “剛過了少隴之界,離神京還有兩千四百里。”男子清淡道。

  裴液怔了一會兒:“我貓呢?”

  男子身后探出來個安靜的黑玉團子,正也抱著個棗啃。

  “.怎么不把它也關起來?”

  “仙狩沒有出手。”

  “.”裴液沉默一會兒,努力整理著思緒,“敢問,現在是什么日期、什么情況?”

  “案發第六天,你的案子已經移交到神京仙人臺了,現在押你過去。”

  “.閣下是?”

  男子托起腰間墜子——雁字牌。

  裴液脫口而出:“好新。”

  “為了押你新提的。”

  裴液沒想起還要問什么,目光先黏住了男子衣上的棗子,七天不食的腹中餓意難耐。

  他定定地望著棗子,男子也頓住手望著他,直到微一猶豫,朝他遞了一下。

  裴液立刻偏頭張開嘴:“啊——”

  男子喂給他一枚。

  裴液三兩下下肚,吐出棗核,又偏頭:“啊——”

  男子再次送入他嘴里。

  如此一枚一枚將這兜紅棗啖盡,裴液才舒服些,倚靠在鐵壁上,露出輕松些的神情。

  男子望著他:“這是紅棗,一種樹上的果子。”

  “.”裴液沉默地看著他。

  “.哦,認識。”男子輕一點頭,又從不知從何處掏出來一捧,繼續佐書而食。

  “那個,能不能請教一下,我這案子既然往神京送,是不是一時半會兒不殺頭了。”

  “不知道。”

  “那,能不能請你幫我寫幾封信?”

  男子微訝地看著他。

  “那個.”裴液有些難以啟齒道,“我之前以為要死了,給好多朋友都寫了封信有些措辭很傷感.但沒想到竟然沒死”

  男子依然微訝。

  “.對,我不太會寫字。”裴液承認,“而且現下也不知讓不讓寫.”

  男子這時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來你們鄉下人不止知道棗,還知道信。”

  “.”裴液沉默。

  他起出一套筆墨:“可以,寫給誰,伱說吧。”

  裴液用了很久才按下白眼,深吸口氣,偏頭張嘴:“啊——”

  談話、寫信、吃棗.仙人臺威嚴神秘的車隊一路向神京馳去,中間遮得嚴嚴實實的大車中,照進的日光漸漸染上了橘紅。

  “.你最后寫上是自己代筆,然后我來簽個名嘛。”裴液偏頭看著男子寫成的書信,“——對了,還沒請教兄臺稱呼。”

  “鏡心。”

  “哦鏡兄好,你寫上‘鏡心代筆’就是,然后最后兩封信我自己寫。”

  “.鏡心是道號。”

  “哦,哦!”裴液掩飾尷尬,“都一樣嘛,誒你們道士出了家,就沒有自己名字了嗎?”

  男子清淡看他一眼:“你習慣稱俗名也行,我叫顏非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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