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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彼岸

  博望城東南。

  夜色深寂如淵。

  李蔚如仍然倚在那顆蓬然深茂的老樹中。

  如今的博望城里其實已經很少有東西是他年少馳騁時所見的樣子了,這棵樹應當算一個。

  老人把劍抱在懷里,手里輕輕翻著一本有些舊的冊子,面孔蔭翳在枝葉之下。

  冊子封面四字是“翡翠精解”,老人其實已經很久不看這些東西了,他的劍也早不再需要書上的文字來規束,但前些日子那個少年遞來了一本玉脈之劍,于是整個門派的劍道便一下向前拉長了遠遠一截。

  這條路并非沒有存在過,但走過它的人都早已成了典閣中的古老名字,如今作為整個門派劍詣最高之人,向前開拓的責任落在了他身上,他當是盡力向前,把該蹚的路都蹚出來。

  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現在這里——黃翡翠要怎么和玉脈風瑤相系,老人得先自己想明白,然后落到紙墨上留給后輩,成為翠羽向《飛羽仙》攀登的第一道階梯。

  兩天來他已把《黃翡翠》的幾個重要典籍重新翻過,如今這本《翡翠精解》已是較偏僻的一冊,書中寫的東西老人其實瞧一眼就懂,但卻總是在翻過一頁后,時不時地停駐片刻。

  良久,他輕輕合上了冊子,那葉影下的下頷偏轉了一下,它的主人似乎是抬頭望向了天空。

  或者只有在這樣孤寂的境地,老人才真正浮出些心底的情緒,懷中鞘柄無聲分了開來,枯瘦的指頭輕輕摩挲著露出的寒刃,按下的力氣令甲縫有些發白。

  許久,他才緩緩把刃推回了鞘里,下頷回正,重新翻開了手中夾指的書。

  昨日他沒有再更換位置,因為無洞遞過來一張短箋:“明劍主已離城兩日,若仍未見敵蹤影,則想必不會再來。”

  但李蔚如還是在這里等著。

  前兩日他和少女說這是人手不夠、只能落在自己身上的活計,但實際上無洞并沒有提,這是他自己要來的事務。

  李蔚如瞧得出來,這位鶴檢其實對每個人都抱著一雙警惕的眼睛。

  但李蔚如沒有糾結這種事情,幾天以來他以全部的注意投入這座莊園,然而直到現在,除了些蛛絲馬跡,他確實沒有察覺到任何人進入過這里。

  他真心實意地感到些慶幸,但另一種情緒又令他再次怔怔望向了天空。

  也就是在這時,他指上一停,忽然感到身周的秋夜冷雨更蕭瑟了一絲。

  他猛地按劍向莊園深處看去。

  無燭小院之中。

  尚懷通已真的成了一截枯木。

  他把所重新奮起的一切力量灌注于劍藝,而后盡數傾瀉到了這枚小珠之中。

  鐵鑄半面所刻之環早已被微弱的熒光充滿,環心圓點也在此時緩緩亮了起來,明凈透徹,猶如一枚小星。

  最后一道“流”也拿到了。

  輪椅上的男子已沒有半點聲息。

  黑袍男人收回手,盯著這枚珠子安靜了一會兒,手腕輕輕一翻將其收了起來。

  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時候,他如此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一個對布防一概不知的人,要如此輕易地避過那些耳目,令仙人臺的布置在自己眼中如同透明,自然只能是玄門第三階。

  但男人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那戲面后的目光忽然一垂,尚懷通仍是僵死之木,但他的死已驚動了什么——膝蓋之上,那柄橫放之劍卻仿佛被看不見細絲一抽,乍然向外掣了出來。

  明光頓時流滿了屋子,與此同時,窗外雨聲一靜,竟然就此消失。

  黑袍抬起頭,靜室之中,蕭神凄骨的風已不知從何而起。

  城南街。

  安藏與石簪雪并向東行,石簪雪持一柄青色淡灰之劍,安藏持一柄白劍,雨從兩人身邊毫無痕跡地偏落。

  “如此確定嗎?”石簪雪偏頭瞧去,遠遠的,那仙人臺的樓影在夜雨中隱現,“還讓帶齊武備,好像生了千里眼、順風耳一樣。”

  “這種事情,你相信仙人臺就好。”安藏聲音清和,“術業有專攻,咱們做打手的就做打手。”

  “總得有個根據。”

  “他只與我說了一句話。”安藏一笑,“——明劍主明日便要回來了。”

  “.”石簪雪怔了許久,“.原來是這樣。”

  過了會兒,她又道:“不知今夜能不能見到照幽。”

  “來的人物若夠份量,東西自然便在他身上。”安藏道。

  石簪雪忽然馳想,含笑道:“師叔你說,照幽中會不會還存有穆王當年的舊影。”

  安藏也笑:“最好有他挖坑埋下‘仙藏’的影像是不是?”

  石簪雪莞爾。

  安藏卻斂起了面容,輕嘆:“我倒希望沒有。”

  “嗯?”

  “因為第一個拿到它的,可不是我們。”

  于是石簪雪也沉默了,兩人安靜地行了一會兒,女子輕輕一嘆:“其實,就算有一天真請回穆天子之名,也只能是葉師叔來”

  安藏對她輕輕一抬手背,石簪雪沒再說下去。

  兩人同時止住了步子,前方,那巨大的莊園在夜雨中伏如巨獸。

  仙人臺。

  四層是一樣的安靜深寂,一株燈火隔在窗紗之中,映出的身影氣質如梟。

  蒲懷夢從黑暗中推門走進來,腳步同樣沒有聲音。

  無洞只稍微抬了下眸,闔上后繼續一言不發,室中仍然寂如繃弦。

  這位鶴檢仿佛永遠不需要休息,蒲懷夢每次進來,他都只在做三件事——翻查、記錄、沉思。桌旁的案卷早已堆成小山,但仍然分門別類一絲不茍,這位年過半百的鶴檢面上也早有了疲色,一雙利眸卻從來沒有絲毫遲滯。

  但今夜,他面前的案上卻沒有案卷,光棱的案面上只擺著一柄劍,無洞低頭在它面前靜坐。

  “雨勢很好,希望他們今夜來。”蒲懷夢低聲道,這位天才術士依然是認真微呆的樣子,手里拿著一個陣盤,“霧會多些。”

  “會來的。”無洞聲音沙啞。

  蒲懷夢沒再說話,也在一旁坐下來,目光認真地盯著案上那柄劍。

  確實是一柄沉奇而美的兵刃。

  柄長七寸,劍長三尺六,柄鞘劍如鑄一體,三色斜蜒,由上到下,醇黃、玉灰、玄紅,俱是沉色,分界亦不突兀,雖多彩而不雜不艷,是精潤之中藏一雄奇之氣度,猶如美人仗槊。

  無洞確實從不對任何人抱以十成十的信任,他最后給李蔚如的短箋依然是“想必不會再來”,但在另一邊,他從來沒有放棄過面對三階宗師的準備。

  兩天之前,他看著少年持劍馳馬的身影離開博望,就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了。

  戲面在攤位上消失,小販剛好是歡死樓的外線,而他所在的齊云商會,剛好牽扯到一些若有若無的燭世教相關。

  那少年一定會去的。

  明劍主也一定會離開。

  無洞沒有阻攔,也不認為在明劍主的遮翼下,他出了博望就會被摘了果子。

  他只把這視為一個信號,而這片戰場,是在博望城之中。

  李蔚如已在玄門多年,是位很不錯的宗師,也多半身份干凈,但無洞從來不會把一切計劃寄托在這樣一個幾面之緣的人身上。

  這位掌門足以監察到一二階之宗師的進入,這件事情瞧來也確實應在第一階止住,但萬一真的來了第三階的玄門呢?

  那他就是足以在悄無聲息間帶走一切。

  預估將要面對敵人的上下限,是無洞進入博望后第一件做的事。

  他在進仙人臺大門之前就見過了駱德鋒與尚懷通,他仔細瞧了這位舊日劍魁渙散的雙眼,那時他膝上就放著一柄劍,完好的那只手顫抖著遠離它,如避蛇蝎。

  無洞在與他們倚墻交談的時候,如不在意地以案上這柄劍輕輕敲了它。

  于是從那一刻起,他要知道尚懷通的生死狀態,就不再需要別人的耳目。

  如今,在四里之外,當黑袍人將奪魂珠推到尚懷通眼前的同一刻,仙人臺四層之上,燭火就驟然狂亂明滅。

  陰暗閃爍之中,案上長劍悄然自行出鞘,劍刃奇美。

  一切見者應當目眩神馳。

  這樣的紋路,如同剝自銀虎的毛皮。

  那緞紋片片縷縷相互間隔,奇異妖美,沒有別的顏色與材質,只以鍛材之細與粗成就:光滑者近似一片狹長如眼的鏡面,粗糙者把手指靠過去,卻只見一片朦朧的影。而偏偏如此效果又并非真的出自于鍛材之光滑與磨砂——當從相反的角度看去時,明映之鏡與暗朧之影的部分又顛倒了過來。

牽絲·玉虎  與劍牽絲,而知劍主殺氣生死。

  出于東海劍爐與養意樓兩位大師之手的劍形法器,在具備法器之能的同時,沒有絲毫犧牲作為一柄斗劍的素質,無洞二十年鶴檢資歷,功績佼佼于府臺,而得如此一劍。

  牽絲之能,除了在戰斗時神詭莫測外,于一位總是精準地知道該在什么人物身上留下掛鉤的鶴檢而言,亦是直刺敵心之利刃。

  如今風亂燭舞之中,無洞霍然睜眼,屈指一彈,案上玉虎泠然出鞘,其音既清且兇,而蓋過它的是一道更加兇梟的嘶啞低喝:“起陣!”

  話音未落,無洞已掣劍撞出窗外,夜雨嘯然貫出一道空洞,銀碎飛濺空處。

  室中只留蒲懷夢一人,他嘴唇微抿,已并指按在了陣盤之上。

  在對方拖延的這些時間里,這位術士也絕非無所事事,作為幾乎不曾露面的一位,這些天他逛遍了博望的整個東南角。

  無洞之所以攜他前來,正因他是少隴少數幾個能在這種層次戰斗中起到莫大助力的黑綬。

  如今,四里之外,雨聲驟然一靜。

  如有無形的火騰起在看不見的空處,一切表面上的濕潤,乃至空中墜落的萬千雨滴,只要在這座莊園的范圍之內,盡數被蒸騰為繚繞的白霧,一瞬之間,整座莊園蒙上了一層白朦的隔膜,立于莊園之外,已不見其中絲毫景物,亦無任何聲響傳出。

  “云鎖朱樓!”安藏驚聲而出。

  東南街上,按劍立于道邊與石簪雪交談的司風瞳孔驟然一縮,在見得此變的同時,就知這是無洞告知過他的時機。

  腰間長劍霍然出鞘,他一掠羽驚雪飛,人沒入云霧之中,只留一句:“你留在這里!”

  只在頃刻之后,石簪雪就又見一道冷漠的身影仗劍撞入,發散襟獵,正是鶴檢無洞。

  小院之中。

  暗室。

  仿佛觸及了什么按鈕,本來寂然的四周忽然爆發出數道致命的殺機。

  半死男子的膝上之劍鏘然出鞘,沒有任何主人的持握,但劍氣輝映滿室,洪烈的鳴嘯聲中,已牢牢逼死了出現在室中之人。

牽絲·折鳳霆  四里之外鶴檢的強劍沒有任何猶豫地現身于此,一劍逼喉貫心。

  這牽絲一劍本來自然不足以對三階宗師造成威脅,但在這一劍興起的更早一刻,窗外雨聲已沒,霧氣在一瞬間籠罩了一切。

  天地靈玄封鎖,僅在這五十丈之內。

  一室之中,男人能御使百丈的玄感被從中截斷,猝不及防地直面這樣一劍。

  男人漠然一瞧,抬手一扼,如同驚雷湮于無聲,這一劍就此止于指間。與此同時,另一道明光從室中升起,他長劍自腰后蕭然掣出。

  指間劍勢再變,虎嘯般的威勢起于指間方寸,但下一刻就戛然而止,清裂之聲響徹室內,男人已一手將其從中折斷。

  但在無洞的計劃中,這柄倀劍本也只能阻擋三階兩招。

  因為下一刻,院外風嘯霧卷,安藏已然入局。

  當己方宗師進入這座景陣之后,它真正的威勢才真正顯現,此時陣中只有一位“霧中雀”,整座大陣都在向他傾倒,天山司風這樣的劍者也足以敏銳地抓住一切優勢:一劍恰逢其境,正是《八駿劍》·勝霧乘云!

  粘連了天地靈玄的霧氣朝其人其劍席卷而去,下方暗室之中,男人正炸開房屋一躍而出,但在一瞬之間,其人就如滄海倚木,僅一立錐之地。

  霧氣之中剛剛顯露一道影子,安藏聲勢浩蕩的一劍已壓了上去,專為針對三階宗師而設計的陣法此時顯出了無匹的威能,兩者之間幾乎是以丈擊寸,安藏一劍將其擊落霧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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