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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湖

  “齊姑娘。”裴液走上去打了個招呼。

  女子回過頭來,臉色不再如那天的蒼白,但眉眼間還是有些疲累。她看了看裴液,怔了一會兒才露出個驚訝的神情。

  “啊,抱歉,這幾日精神不太好,一時竟沒認出少俠。”女子眉眼一展,連忙行禮道,“當日神思不屬,也忘了問詢少俠姓名。”

  “無礙,我叫裴液。”裴液回禮,詢問道,“剛剛送姑娘出來的,是白司兵嗎?”

  “是白大人。”女子點了點頭,“我叫齊昭華,多謝少俠當日相救。”

  “小事而已,齊姑娘你找白大人,是詢問成大哥的案情嗎?”裴液關心問道,他想起那位趙參軍的冷峻態度,猜測女子是在那里碰壁。

  然而齊昭華卻是一怔:“沒,我說來慚愧,這幾天我沒太關照他的事。”

  少年的話似乎又觸動了那暫時拋到腦后的記憶,齊昭華望向腳下這片大湖,沉默了一會兒。

  “汛期將過,如果要動工,就得趕快了,我這兩天騰不出時間。”女子輕聲道。

  裴液茫然地看著她:“動什么工?”

  齊昭華稍微前傾身體,抬臂搭在了欄桿上。

  “當然是捉月湖——抱歉,實在頭昏,忘了少俠是外鄉人。少俠覺得捉月湖怎么樣?”

  “很大,很平,很靜,很好看。”裴液努力想著,“抱歉,我不太會講。”

  “講得很對了,這確實是一片好湖。”齊昭華點點頭,忽然笑道,“前夜雨后有一次洗街,不知少俠看到沒有?”

  “啊,看到了!”裴液想起那一幕,“真的很奇妙,我在奉懷沒有見到過。”

  “其實在其他大部分州城也見不到,這是咱們博望州城的特景。”齊昭華嘴角勾著,“少俠在哪里看到的?”

  “我是在出了長道武館后的那個路口。”

  “哦,小楊樓那里。那里也還算好看,但其實已經是用過后的‘廢水’了。”齊昭華道,“少俠若想看這一舉動真正的奇景,得再往南走,過了博望園后不久便是了。”

  裴液目露好奇地往南看去。

  齊昭華則依然下視著湖水,神思似已去到那幅畫面:“自觀浪石向南,街面皆以深黑大石鋪就,石面光滑若玉,砌縫發絲難入。那段街道坡度極緩,水流下時,清、慢、滑,安靜無聲,沒有絲毫波瀾,就像一層透明的油。”

  “最為難得的是雨后的夜間。彼時天空澄清,一望萬里,繁星明月投射到靜滑的水街之上,銀河傾落,如行天街。”湖風輕掀著她的長發,齊昭華語聲愈輕,“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銀璨、夜幕和冷玉。”

  “.”裴液在腦海中構想著那副畫面,呼吸不自覺輕了下去,神往不已。

  “真的十分好看。”齊昭華輕輕嘆息,忽然話頭一轉,“但你知道這些洗街的水從何而來嗎?”

  “雨水聚積?——啊,是捉月湖?”前天的雨水雖然連綿,但并沒有太大。

  “對,是捉月湖。湖水積蓄在上方,一旦下雨,為了防止水溢,一般都要洗一次街。”齊昭華道。

  “唔,原來是這個緣由。”裴液頗覺巧妙,“這倒是一舉三得之事。”

  泄水、洗街、觀景。

  齊昭華一笑:“這三得的代價,是把五千萬鈞水置于高處。”

  “博望城是由南到北的高下之勢。”齊昭華看向北方,這里視野極佳,遙遙看去,整個北城都仿佛是一幅觸手可及的畫,“六年前,暴雨三日,捉月湖滿溢,一場決堤毀了五分之一個北城,人畜傷亡不計其數。”

  “.”裴液啞然失語。

  并不怪少年沒這份見識,自打出生以來,他頭腦中的“正事”就只有修行和搏擊,從沒想過這些事情。

  “這沒辦法解決嗎?”

  “有,加固堤壩,重整水道。”齊昭華道,“但這都要花費。這件事情的本質,是博望州城根本無法輕松供養這樣大的一座湖。”

  “供養?”裴液有些不懂,“修好堤壩,就讓它在那里待著不就好了嗎?每年都要花費嗎?”

  齊昭華像是面對幼童的提問,她溫和地微微一笑:“把這么多的水約束在高處,怎么可能輕松呢?去年州城稅入九千余兩,十分之一用在了這片湖上。”

  “那,齊姑娘所言動工是.”

  齊昭華沉默地望著北方,談及此事,她身上那股書卷釀造出的柔和氣質似乎凝硬了。

  她輕輕抬臂,把一條臂膊向身前伸去,當成了一把尺子。以這尺子為界,捉月湖被分成了南北兩半。

  “以此為界,去南留北。”齊昭華聲音平定道。”

  裴液失言。

  “此湖確有諸多益處,但最大的益處就只是觀景。它不能提供多少魚獲,也難以灌溉田地。即便洗街——你應當住在北城——伱瞧北城百姓是欣喜多還是煩擾多?只兩道寬水渠,就擠占了太多地方。”齊昭華道,“唯一好處是城中用水方便,但也不需如此大的一片。”

  “所以,您想去掉一半?”

  “對,將南側的水導引出去,輸送回潞河之中。如此一來,每年在這湖上的花銷至少少去四分之三,而騰出來的土地無論做些什么,都大有可為,總比被水淹著強。”

  裴液頗受震撼地緩緩點了點頭——雖然他一直知道許多事情都是肉食者謀之,但這是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到真的有人在把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向更好的方向去設計。

  “那,今年就動工嗎?”裴液有些期待地問道。

  齊昭華輕嘆:“我希望是,但這要州衙拍板才行。”

  “.州衙不同意嗎?為什么?”裴液想起話本中那些尸位素餐,只知吟風哦月,不顧民生疾苦的壞官,皺眉,“他們舍不得這風景?”

  齊昭華微微失笑:“那倒不是,是因為.把捉月湖去掉一半,是一項更靡費、更危險的動作。即便有這筆銀子,也有太多地方要考慮,頭一個要解決的就是秋收時節勞役不足的問題。”

  “罷了!捉住你傾吐了這么多,不好意思。”齊昭華閉眼揉了揉額頭,淡淡一笑道,“我已說服了白司兵和孫司戶,再去拜訪一下錢司倉,判司這邊就差不多說通了。在這之前,能否再請少俠幫個忙?”

  “請講。”

  齊昭華遞給他一卷尺子:“剛好還有這一處堤岸沒有丈量,從.這里,到那顆樹下,少俠身手好,能否下去幫我一為。”

  “舉手之勞。”裴液一撐欄桿,翻身一躍而下,丈量了尺寸回來。

  “好。”齊昭華手上沒有紙筆,也沒有修為在身,此時精神狀態確實欠佳,喃喃地念了好幾遍才記在心里。

  而后女子莞爾:“多謝你了,裴少俠。”

  裴液擺了擺手,他忽然想起賭館前趙參軍的那句“你官居何職”。

  心中想著,口上已問了出來:“齊姑娘,敢問你官居何職?”

  齊昭華怔了一下:“我無官無職可能來年會赴京趕考吧,但在這之前,我一定要先把捉月湖這件事解決了。”

  “怎么了裴少俠,你若想拜訪哪位大人,我可以為你引薦。”

  “沒,我就來拜訪白司兵——我有他的引薦信。”

  “唔,那你去吧,就不打擾了。”

  “齊姑娘也注意休息。”

  齊昭華點點頭,就此別過,裴液看著她離開,知道那裙擺上的泥濘是如何而來的了——這裙子樣式頗佳,但裙擺離地不高,只適合在平路上行走,一旦上坡下坡,前擺和后擺便要沾地。

  而鞋子上那些更重的泥痕,或許來自于她剛剛所言的“丈量”工作。

  女子行遠,裴液轉身走過去敲響了白府的大門。

  不一會兒,里面傳來腳步,門被拉開。

  竟然是白司兵本人。

  裴液根本沒有預料到如此猝不及防的會面,他本以為會有仆人引路,連忙整了整衣襟,行禮道:“白大人,小子奉懷裴液,蒙您舉薦龍門班,特來拜會。”

  “哦!!裴少俠!太客氣了太客氣了。”白司兵展顏笑道,連忙握住他手,姿態低得過分,“少年英雄,快快請進。”

  裴液連忙也將腰低了些,和老人一同進了院子。

  “武館中修習可還習慣?”老人溫和把臂。

  “很好,師傅們很盡心,同學們也都很友好。”裴液拱手再道,“多虧您舉薦。”

  “嗨,還值當專門過來一趟。”白司兵連笑不已,“把這時間拿去用功就好。”

  “可不止,人家說名額滿了,都沒地方住。是您的面子,才收下我的。”

  “聽他瞎扯!去年冬比鄭壽徐谷加起來就三十來個人,住不下的在外面包客棧,不是一樣學?”白司兵拍了拍他手,“你初入江湖,愛遭人騙,有錢他能不掙?”

  兩人在石桌旁坐下,裴液將備好的一份小禮送上,白司兵自然又是連連皺眉。

  “太客氣了。”老人接過來隨手放下,嘆道,“你是不知道我和常致遠的關系。”

  “啊?您和常伯伯”

  “科考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后來同在州衙供職。”白司兵道,“直到十二年前,后來致遠兄才轉任奉懷縣令。

  “哦”裴液一時不懂這是升還是降,但老人下一句話就解答了他。

  “他能力遠強于我,但是是寧折不彎的性子。”白司兵嘆道,“我們是很好的交情。要不然你以為我這一把老骨頭,職位也不太關聯,為何急著往奉懷跑。”

  兩人聊了一會,裴液問道:“白大人,您之前說鄭壽徐谷去年冬比同在龍門班,但我這幾天所見,他們好像有些仇怨。”

  “啊,這件事外人其實知道得也不多。”白司兵回想道,“據我大概所知,去年冬比時鄭壽徐谷幾乎是宛如一家,除了名額沒有混用外,其他都是一起的——徐谷上龍門班、住店,乃至吃飯的花銷,都是鄭壽出的。”

  “.這是為何?”

  “這個,雙方雖然也不曾透露給外人,但依我說,還是可以看出來一些——他們應當是想合力對抗門派。”

  裴液微微張嘴,大腦飛速運轉。

  是了,之前他想過,雙方若想要更多的名額,別的縣本來就沒幾個,只有從對方身上才能咬下足夠份量的鮮肉。

  但若格局再大一些,真正占有著巨量名額的,其實是門派。

  門派與各縣的總名額雖然相差仿佛,但門派這邊對名額的壟斷情況要遠遠大于縣。

  縣受地域限制,可能有資質不錯之人接觸不到名師,不能成材,為了給這些人機會,總要給一些名額。門派卻不同,它本就是因仗資質加入的,萬萬沒有“這個門派雖然盡數是不成材之人,但也一定要給個名額”的說法。

  門派的名額也不是分配,而是聯比確認的,爭不到就是爭不到。

  因此,縣這邊七縣共分的六十來個名額,門派卻是三派就幾乎分完了。

  ——那門派占有的這些名額,能不能挪到縣這邊來呢?

  當然可以,但要拿武比成績說話。

  由此可想而知鄭壽此舉的大氣,自己掏錢,將徐谷的候選也一同提升實力,只為共同從門派手中多爭一個八強、四強的位置。

  “而更重要的是,那屆徐谷真有一位奪魁的潛力之選。”白司兵捋了捋胡子,“鄭壽也幾乎是傾力培養她——至少我記得,去年初鄭壽買了一門很不錯的刀法,等冬比時卻是那位張君雨用了出來。”

  裴液緩緩點頭:“但,她沒有奪魁,所以兩家便生了齟齬嗎?”

  白司兵搖了搖頭:“那我便不知道了,但我記得她其實連最終比都沒有打進,四強里敗在了尚懷通手上。”

  裴液點點頭:“多謝白大人解惑。”

  兩人又閑聊一陣,直到白司兵主動送客,說不能耽誤了他的修行。

  兩人剛一起身,就又聽見傳來敲門聲。

  “白司兵這里,真是.門庭若市。”

  “其實你已經是第三位來的了,后面至少還有三位。”白司兵笑道,“今日休沐,有的是我提前約好,有的是覷準了今天前來。”

  兩人走到門口,拉開門之前,裴液已聽到門外人的氣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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