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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辨偽

  邢梔裝沒聽到,向男人一笑:“勞煩齊先生了。”

  道袍男人笑著一抱拳:“見外,邢紫綬有差遣,豈有推辭之理。”

  謝穿堂遞上一份薄卷,男人行禮接過,就此離開。

  那是京兆尹親簽的借調公文,做了這趟事在仙人臺可憑之取“二等公事俸補”,也計入本月經手案件,裴液剛從邢梔那兒得知時十分新奇。

  “不然憑什么你裴少俠一叫人家就來呢,巡檢們也要吃飯養家的。”邢梔道,“有的衙門開不出這種公文,只能開些低規格的,就請不到仙人臺的人手。”

  裴液立刻學習:“那我回去讓狄大人給你補一個。”

  邢梔笑:“裴大俠慣常是靠做人救命恩人來使喚人,就不必沾這些俗務了。”

  如今這幅畫落在手里,裴液卻是忍不住皺眉,其實說起來,在接受了他的建議加了兩條后肢后,這倒像個生靈了。豬婆龍也好,四腳蛇也罷,總之是個模樣,若按那男人直感出來的第一稿,他還真想不出什么有軀干尾巴,卻只有兩個前肢的活物。

  但這東西也是奇怪的很,至少上面那兩種生的都是鱗甲,卻不是滑膩的鱗片。

  既然沒有頭緒,那便只能是拿著畫像一點點循跡走訪,順著神京城地圖分析一通,幾人勾出了幾條路徑,著公差一一去搜尋。

  一番折騰下來,天色也已昏昏,接下來公人們要連夜搜查,裴液如今也不想參與這種多半沒什么結果的工作,倚在椅子上想了一會兒,還是找不到頭緒,便干脆起身和兩人道了個別,笑著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傷口,就此離開。

  天色將暮,陰云卻又散去了,暖橘的日光染遍了空氣,神京城好像任何一個時段,都總是這樣熱鬧。

  也許這座城實在太大,人也實在太多了,無論多么觸目驚心的黑暗都只是其中一朵浪花,影響不了它的流光溢彩。

  “小貓,‘蝌蚪變蛤蟆’真的不好笑嗎?”裴液蹙眉偏頭。

  “好笑。”

  裴液嘿嘿一笑,舒展開眉頭,仰頭輕嘆道:“你知道嗎小貓,我其實感覺我觸摸裸心見刃的方式又歪打正著了。”

  他看向肩膀上的小黑團子:“就是像我學《蟬雀劍》的時候,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怎么也想不通展翅憑什么能在實戰中蓄出一式清鳴,這一招分明這么呆。一施展劍架就跟凍住了似的,根本沒法應敵。”

  “后來我悟了許久,學會了不拘泥于招形,在展翅的狀態中接招,強行逼自己對力量的轉圜信手拈來,由此踏入了劍境拙巔。”裴液回憶著,“結果后來李縹青告訴我,這一招有個配套的步法。”

  “是專門用來在展翅蓄力時躲避敵人進攻,只是失傳了。”

  裴液笑:“現在這個我覺得也是,本來是需要一套水中身法,卻硬給我把裸心見刃逼了出來。”

  他好奇道:“小貓,你說我是不是命中注定逢兇化吉、履險如夷,以后該多多赴身這樣的險境才是。”

  “想死別帶著我。”

  裴液淺淺翻個白眼。

  “你還沒給我詳細說你遭遇了什么呢我看你怎么好像一點兒沒受傷,還精神了許多?”

  “是的,很補。”

  “啊?”

  黑貓從他肩上抬起眼睛來,沉默一下:“那天我被拉進的地方很奇怪。”

  “嗯?”

  “我沒有它的記憶,卻好像對這種手段并不陌生。”黑貓小聲說著,“我在里面的時候,覺得并未遠離你,只是好像有一層膜將我們隔開了。”

  裴液蹙眉想著:“那條大蟒呢?它是真實存在的嗎,我記得它當時出現又消失,卻沒有水被排開又涌回。”

  “水虺。南朝《述異記》說,水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再五百年化角龍,千年化應龍。說的就是這種水中靈物。”

  裴液瞪大眼睛:“這么神奇嗎?”

  “亂寫的。”

  “哦。”

  “人世間已沒有這種天生的靈玄物類了,至少遠遠早于撰書者的時代。”黑貓道,“但我卻遇見了雌雄兩條。”

  它安靜望著天空,兩天來小貓一直比較沉默,這次的所見仿佛牽動了它許多思緒。

  “沒事,咱們現在查的就是它們。”裴液拍了拍它,“遲早會水落石出的。”

  談話間,裴液停下腳步,面前已是泰山醫樓的牌匾。

  進門遞了名字,便有人引他向上到那間熟悉的醫閣。

  推門,靜室之中果然只有衣著樸凈的少女一人,正立在一桌藥材和儀器之間,不知在鼓搗什么。

  這里總是這樣過分的清靜,淺淡的藥香釀成一種氛圍,令人一進來就身骨放松。

  屈忻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要你前日過來,怎么誤了兩天。”

  裴液沒說話,徑自脫掉了上衣,自己鋪了張用以開刀的布,乖乖趴在了床上。

  然后抬起頭來,屈忻看著滿身傷創的他,他看著沉默的屈忻。

  “你真令我歡喜。”屈忻平聲道,轉身洗手,開始準備刀具藥物。

  少女的醫術永遠不必擔憂,斷骨、外創、內傷,以及其他任何奇奇怪怪的狀態,仿佛只要發生在人體身上,就沒有她為難的事情。

  為他上完一遍藥后,裴液看著被細線縫得整齊干凈的創口,幾道新的幾道舊的,竟然有種奇怪的好看。

  “屈忻,”裴液忽然抬眸叫道,“你有沒有那種祛疤的藥,上回在少隴縫好的傷,好幾處都留了痕跡呢。”

  “有啊,每次都給你用上了。”

  裴液掀開薄被指了指:“那你看胸口這道斜的,這么明顯。”

  屈忻瞥了一眼:“哦,這道是我故意留的。”

  “你會覺得這樣比較有男子氣概。”

  “我會.我什么時候覺得——”裴液瞪眼,“我什么時候給你表達過這種意思?”

  “好吧,是我覺得。”屈忻承認,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怎么,不喜歡嗎?”

  “.屈忻。”

  “嗯。”

  “我不是你的玩具。”

  縱然每次來這位小藥君都要給他整點兒出其不意的事,但她確實是裴液拖著一身重傷時最信任的人。不過這保命人也馬上就要離開了,日子定在后天的清早。

  還惦記著往博望寄東西的裴液自然不錯過這個機會,雖然已經托付給少女許多,但越想就覺需要買的東西越多,尤其最重要的,他還想往回寄些銀子。

  但手上那日從齊昭華處借來的是張五十兩的銀票,須得去找銀莊兌一兌。

  或許是小動作被逮住,屈忻這次也沒討他的藥費,裴液難得在她面前揚眉吐氣一回,昂首闊步地走出了醫樓。

  他其實還是不知道屈忻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做“裝飾”,忽然又莫名警惕起來這少女是不是開始對自己有了好感,黑貓則答以“也許她只是看你不穿衣服的時候比較多”。

  天色已晚,裴液和小貓便暫且往修劍院而回。

  大多數時候,少年腦子里還是一直想著南金風私運的那些鱗怪,然而剛剛請教屈忻也無甚所得,京兆府那邊遞來消息,也說沒找到其岸上行走的痕跡,不免令他更加苦惱。

  裴液想的還是上岸一事,此物從水域中莫名消失,極大可能是藏身到了岸上,這個推斷自無問題。可是登陸涉岸豈有不留一點兒痕跡之理,難不成它還生了一雙翅膀?

  裴液越發想不明白,只好寄希望明日京兆府能拿出些新的結果。

  修劍院里,兩位院友依然過著仿佛永遠不會變動的日子,而在兩人眼里,這也只是少年又一個帶著滿身重傷回來的平常的夜晚。

  打過招呼回屋,一覺便是天明。

  翌日一早,裴液取出自己的小褡包,出門前他會把這些東西放在鋪蓋下面,雖然兩人不偷他的,但這是養成的習慣。

  齊昭華處借來的五十兩就在這里面,裴液隨意掃了一眼拎上出門,踏出院門時果然收到一份京兆府遞來的口信。

  仙人臺和京兆府確實不是只吃干飯,搜查的規模和力度也絕非幫派能比,一夜過去,謝穿堂已告訴他案子“稍有進展,可共參看”。

  裴液也未太急,他稍微繞了一下,便剛好經過一家“富貴錢莊”。

  龍飛鳳舞的牌匾,進進出出的大門,裴液挎著褡包有些好奇地走進去,一時也不知該往何處而去。

  這確實是他第一次步入這種地方,實話講感覺很是不錯,錦衣玉服們來來往往,令裴液自己也生出一種“頗有家資”的錯覺。

  “客人財源廣進!”一位掌柜含笑迎來,“客人有何貴干?”

  “掌柜好,我兌一張五十兩的銀票。”裴液打開褡包。

  “唔。”掌柜一昂頭,“好說,客人這邊請。不知是哪家的?”

  裴液茫然:“什么?”

  掌柜笑:“興隆、東金、八方.亦或我們富貴。許多家都發過銀票,但是別家票據在這里兌現銀,要折以九五,有幾家還得折以八五。”

  裴液怔,齊昭華給他銀票時卻沒提此事,只說哪里都能換。

  “當然,”掌柜又微笑補充,“還有戶部發的‘皆匯’,九州皆通,我們愿以十成二的現銀來兌。”

  能滿兌也就罷了,怎么還添銀子?

  裴液不禁好奇,但掌柜和藹的笑紋里仿佛藏著一個少年永遠也猜不透的世界。

  “‘皆匯’多出于青紫家門,我們常說是俸祿錢,一般也不容易見到。”掌柜笑著,走到臺后笑著一指,“客人瞧,這就是敝莊的銀券。綠線古篆,長孫岳大家繪的天下山水.一眼就認出來了。”

  “嗯確實漂亮。”裴液瞧著,從褡包里去摸銀票,掌柜在臺后吩咐人調取銀兩,“但我的倒不是這個。”

  少年把自己的銀票放在桌子上,輕輕推了過去。

  “您看看,要是別家的就不兌了。”他惦記著那二兩折額。

  “行。”掌柜笑著接了過去,卻是立刻輕輕一挑眉,又放在桌上,低頭從右往左看了一遍。

  裴液瞧他神色,已放下心來,盯著后面出銀子的小門,心里卻在想還錢時是還齊居士五十兩還是五十一兩。

  這時掌柜的抬起頭來看著他,一時沒有說話,裴液笑道:“我這個是‘皆匯’對不對?我知道,是我一個做官的朋友”

  “你這個是假的。”

  “你說什么?”裴液的語氣從未如現在這樣冷。

  掌柜把銀票推給他,認真道:“客人,銀票各家不一,倒是沒有手寫的。”

  裴液垂下目光,這張銀票其它地方都是拓印,但最下面一小行的“十月二十日刊發”令他僵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貳”這個字,他以前也總是少寫一個短橫,并且喜歡給“弋”加上個撇兒。

  漕河公署。

  今日公人們越發忙碌,因為那艘炸在楊家渡核心的大船打撈整理完畢了,一些關鍵之物運了過來。

  一個觸目驚心的精鐵大缸被送入了公署,邢梔和謝穿堂正圍在旁邊一點點細細檢查。

  門就是這時候被沉默地推開,少年熟悉的挺拔身影走了進來,罕見地跟誰也沒有打招呼。

  邢梔依然俯著身調取其中痕跡,謝穿堂看見了這道身影,頷首道:“來了。這座你說過的大缸運回來了,我們正發現了一處關鍵。”

  十分可喜的進展,一日夜的努力過后,各方都有了推進。

  謝穿堂將一樣東西遞給他:“你瞧,這是那鐐銬的鎖,邢紫綬說這東西內嵌靈紋,有禁錮失力之效。這也是這座缸里唯一不是被暴力損毀的物件。”

  謝穿堂認真看著他,不可否認里面有些期待,這位年紀最小的少年如今已像是一根支柱。

  “.穿堂。”

  “嗯?”謝穿堂一怔,已準備好被吩咐。

  “不是.那個,神捕,”裴液緊緊握著她的胳膊,“.我報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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