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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揚名

  裴液瞪眼:“她叫長孫玦,是我國子監的同窗!”

  齊昭華笑:“我知道啊,太常卿之孫,國子監最年輕的五經皆通,早有耳聞,不想今日見到是在裴少俠的身側。”

  “知道你還胡說八道,我跟人家才見第二面,跟那有什么關系?”

  “哦,所以裴少俠是在多而不在精”

  裴液自己登上了車,懶得理她。

  齊昭華含笑跟在后面。

  車馬一路向東,很快駛入了那條熟悉安靜的大道,古雅遼闊的林園再次出現在面前。

  那天之后他聽齊昭華說過,修文館雖不是官衙機構,卻也是朝廷所批設立,攬集士子文人修撰經籍,許綽接手后,以此給許多游學神京的下層士子提供了安定之處,平日也接納他們宴游結交。

  車馬駛入門庭,依然是美麗的亭閣樓臺、小湖楓林,很多士人向這熟悉的馬車注目示意,齊昭華有時也掀簾笑著頷首。

  終于再次來到湖頭林外的這座獨立小樓,前天下了雨,冬日到底天空正是清明,繁星圓月之下只有淺淡的燈火。

  裴液下了馬車,齊昭華朝他笑了笑,像上次一樣沒有跟上。

  小樓還是清樸安靜,書壁依舊,裴液依然一一看著走上去,當“先輩匣中三尺水”句再次映入眼簾時,他偏過頭,果然就見那襲披氅的嫻雅身影。

  然而這次身后不見仕女,案上也沒有黑貓了,她是一個人倚坐在闌干旁,夜風舞燭,也舞動衣發,旁邊小桌上是三兩盞熱茶。

  裴液見這一幕先怔了一下,比起秋風的蕭瑟,冬風已經冷得有些傷人,他走上前忍不住先蹙眉:“不冷嗎?”

  許綽將手腕遞過去:“渡些真氣。”

  裴液彈指打了一道熱融的真氣進去,許綽愜意瞇了下眼,裹了裹大氅,輕嘆道:“好久不見。”

  “五天而已嘛。”

  “倒不知道你還有泰山藥廬的關系。”許綽偏頭看他,“這也是‘生死相托’里的一位嗎?”

  “打完快死了就把自己托付給人家.算嗎?”

  許綽笑了下,一手捏著大氅,一手給他沏了一盞熱茶,輕聲道:“辛苦了。”

  “固所愿也。”

  “這是《孟子》的第幾章?”

  許綽又微笑,裴液低頭端茶一口飲盡。

  這次的西池之事當然是他們共同敲定。

  狄九昏厥、三司破碎、監門衛一卒未出的早上,裴液說:“我去殺了丘天雨。”許綽說:“好。”

  每一個細節他們都核對了不下三遍,許綽告知他丘天雨可能持有一枚律守令,然后她親自去面見狴犴,在這枚不合律的令牌啟用時,將之從同世律中剔除了出去。

  許綽看著遙遠的天幕:“越沐舟從前說,我和你多半合得來,那時我還當他自賣自夸。”

  裴液轉頭:“.越爺爺,常和你談起我嗎?”

  許綽笑了下:“我們談的可多了,確實也提到你不少。”

  “談我什么?”

  許綽偏頭看著他,卻抿了下嘴微笑:“和你卻沒多大關系。”

  許綽伸指搖了搖茶:“崔照夜的劍評刊出來了嗎?”

  “.沒吧,我不清楚。”裴液有些茫然,“那夜她在嗎?而且也沒問我能不能發。”

  “問我了。”許綽道,“你不是在醫樓睡了一天。”

  “要發的。只在暗中殺人,豈不真成了刺客殺手。”許綽看他,“我對你有更高的期許。既然在神京做下英雄事,就該揚起名號。這次是嶄露頭角,你再積淀一個多月,等在長安冬劍集上取得風頭,就給你安排一個.差事。”

  裴液疑惑看她。

  “你權當是美差吧。”許綽笑,“反正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的。”

  然后她端茶飲盡,頓了一下道:“太平漕幫那邊,理得有七八成了。很多事情還沒有落定,甚至還沒有開始推動,但我可以先告訴你它們會抵達的結果。”

  裴液點點頭,認真坐正了些。

  “其一,牢獄見光,太平漕幫之罪已經釘死,一切參與者伏法,神京從此不再有這個名字。京兆尹盧玉顧以瀆職包庇之罪罷免,作為不要他性命的交換,狄九會出任這個位置,并且受狴犴庇護。然后以之為核心,我們可以重建神京的治安體系。”

  “.盧玉顧漠視百姓受殘害數年,竟然還可以歸家清閑嗎?”

  “因為他姓盧。”許綽裹著大氅,夜風把她未挽好的發絲向后飄去,“何不先問問,這樣的人,是怎么做上京兆尹之位的呢?”

  “金張籍舊業,七葉珥漢貂”許綽輕聲道,“在大唐建立之前,這些龐大的東西就已經存在于中原大地上,從時光的淘洗中洗煉出來.時至今日,朝廷也依然要倚仗他們的影響。”

  “但是當然.”許綽漠然望著夜空,“我遲早讓他們成為歷史。”

  裴液沉默一會兒:“楊遽虎呢?”

  “這個人,我們暫時沒有動。”

  “為何?證據不足嗎?”

  “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我認為他可能牽涉更多的東西。”

  許綽看著他:“其二,太平漕幫斂財巨萬,賬本俱在,這些銀子的流向掩蓋不了,大約三成流向魚嗣誠,另有三成則指向幻樓.這兩樣去處,本也在猜測之中。但你還記得,我們拿下太平漕幫是為了什么嗎?”

  “.燕王府。”

  “不錯,我們要摸清燕王府在神京的脈絡。”許綽回過頭,“王別鶴、楊遽虎,我遣人查了他們兩個在北邊的消息,十多年前,兩人常常聯部而戰,彼此配合無隙,人稱‘虎鶴將’。”

  “燕王遣了這樣兩個人來運作與遮護太平漕幫,斂得的巨量金銀卻沒有一分流入燕王府,全用以聯合神京權貴。”許綽緩聲道,“那么他們當然有更隱秘、更重要的目的。”

  裴液緩緩蹙眉:“這條線有眉目嗎?”

  “在查,過幾天會有線頭的。”

  裴液點點頭:“那,幻樓的事情呢?”

  “幻樓.是處需要從長計議的地方。”許綽緩聲道,“我想它是和魚嗣誠相同的用處。”

  裴液蹙眉看她。

  “遮護。”許綽道,“燕王要在神京做事,自然交好神京權貴,幻樓和魚嗣誠,就是他們尋找的兩棵參天大樹,太平漕幫一切運作都為他們產生利益,他們自然愿意庇護。”

  “只是與向來高調的魚嗣誠不同,幻樓要更.自娛自樂一些。”許綽望著欄外,“我早知道神京有這樣一處地方,非世家嫡脈、皇公貴戚不得入,但究竟是誰在其中攢局,我尚不知曉。”

  “他們藏得很深嗎?”

  “倒也談不上藏,只是那種地方,本就沒人能查。要知深淺,就得自己進去看看。”

  裴液緩緩點頭。

  “這件事情,過段時間我也會安排的。”許綽道,又看向他,“像魚嗣誠和幻樓這種東西,沒辦法用太平漕幫上的牽涉就治他們的罪,得先真正把他們打倒,才有治罪一說。”

  裴液點點頭:“我明白。”

  兩人安靜了下來,一杯一杯飲著茶水,直到小爐中燙水已盡。

  “今日去國子監了?”許綽忽然偏頭。

  裴液一怔:“.嗯。”

  “學得如何?”

  “還好.長孫同窗給我講了許多經義。”

  “方繼道現下確實沒有時間。”許綽點點頭,“《四氣玉燭劍》的事情,我幫你問祭酒了。”

  裴液張眸看她。

  “祭酒說這門劍可以傳外人,但沒有固定要求,誰可傳誰不可傳須得見過才定。”許綽道,“我幫你問了大概,一般來說,一要仁義禮智信,二要明暢天理。儒家內學正在天理院,你可和方繼道約一約,屆時一同去答問一遭便是。”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那我好像還挺符合的,再學學天理就好了。”

  “.你很合‘儒家五常’嗎?”

  “不嗎?”

  “.”許綽沉默一下,“要你罰抄的東西呢?”

  “啊?”

  “嗯。”

  “.手受傷了,不方便。”裴液沒想到她在這時問這個,猶豫道,“要不.算了?”

  “左手。”

  “哦。”

  許綽今日似乎又比較清閑,倚在欄桿下和少年閑聊著,任冬夜冷風吹得整層樓簾幕飄卷。

  其實裴液并不太知道她的動向,很多時候他見不到她,據齊昭華說她也不太經常待在修文館,裴液對這位女子的認知還是很少很少。

  不過今日她愉悅的情緒真實得沒有任何遮掩,倚在欄桿上遙望著被不夜城映得微亮的夜空,又像在回望時間里的某處遠方。

  夜漸漸深了,裴液忍不住偏頭:“要不去歇息吧。”

  “還沒等到你的劍評呢。”許綽拄著頭,“入京以來的第一次揚名,怎么能不好好瞧瞧。”

  “這般晚了.”

  “東市西市,到處都正熱鬧著呢。”許綽微微打了個哈欠,眸子有些懶意,忽然偏頭,“你要喝些酒嗎?”

  裴液怔:“不了吧館主想喝?”

  許綽沉默一會兒,也搖了搖頭:“我不飲酒的。”

  “.哦。”

  許綽輕輕敲著欄桿:“可這時候若無人飲酒,又不通透.罷了,你去取些來吧,就在那邊小櫥,我喝。”

  裴液于是起身拎了一個雪白的小瓷瓶回來,許綽雖說不飲酒,啟封的動作卻瀟灑熟練,裴液從未在這位清正從容的女子身上見過這副情態,她潑去殘茶,以酒洗凈杯底,給自己斟了一杯,又挑眉看著裴液。

  裴液搖頭一笑,也將自己的空杯遞了過去。

  一盞清香的花酒傾了進去。

  酒氣很淡,裴液身懷真氣,滿飲幾盞也不覺什么,但許綽對飲些酒確實十分滿意,高高舉杯與他一碰,便椅欄自顧飲下。

  而就在這樣的冬夜中,《長安劍事》的特刊終于印制出來了。

  西坊東坊繁榮的夜市上,有無數等待的人,更有無數看熱鬧的人,關于那夜的戰局眾說紛紜,但在每個版本的講述中,都少不了一位面目陌生的神秘少年。

  有人說三個龍頭都是他所殺,有人說他的劍不在顏非卿之下,有人說他有一式不死不滅的劍,還有人說狴犴為之而鳴每一次傳言都太過夸張。

  人們唯一確定的,是神京確實出現了一位年輕的新劍才,位列修劍院中。至于其真正的水平.能進劍院當然極高,但與顏非卿不相上下也當然是杜撰。不曾識劍之百姓,言語難免夸大。

  但當聽說那位崔家明珠是夜也在之后,人們心便又都落下來了——幾年成百上千的劍評,已經印證了這位少女那雙通透的劍目,再無人懷疑她的眼力。《長安劍事》晨報上預告了她的劍評,那么所有人便都在等著以之認識這位少年。

  就像前幾天那位邊未及,人們還記得他那簡短的兩行:“評南月山邊未及:黯草清露,得三分鴻跡;細劍翩影,有花月精神。劍術雖熟,神思疏舊,可一觀之。”

  這樣的句子,已足夠其人名聲一噪,蓋因這位崔家明珠的劍評從來語調冷清,言一得必言一失,不論大派散人,絕不受什么賄賂脅迫。除去顏非卿此類,沒人能從她這兒拿到純然贊美之語。

  正因客觀冷靜,方受信重。

  而此時修文館小樓上,響起了一道輕捷的步子。

  裴液回過頭,見是一位披風的仕女,兜帽還未摘下,已取了一份《長安劍事》回來。

  許綽笑了一下接過,而在神京無數人的手中,這份薄薄的小冊都在同一時刻被翻開了。

“裴液西池劍事之短評  崔照夜。

  飛光劍主詩曰:‘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裴液是也。

  目遇之而心仰,神思之則陶然,良然久坐,不能回魂,癡癡忘眠,難令釋懷。

  觀劍久,觀劍者久,至今尚驚艷者,一曰顏非卿,二曰楊真冰,三曰裴液。

  然,白鹿劍如修羅,清微劍如玉器,裴液之劍,真為劍哉。劍術既形,神意可瞻。錦繡易頹,英華徒艷。無劍有神,味之必厭。

  人生當有三幸事,一曰聆真言,二曰品佳釀,三曰觀裴液之劍。

  我想,劍就應該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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