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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裴之戰(下)

  一個天方夜譚,只能用另一個天方夜譚來終結。

  所有人都還在怔忡,堂中遍布八生,玄門歷歷可數,隋再華轉過身來,裴液在一瞬間感到了被碾碎的前兆,但當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一切就與外界無關了。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飛速褪去,從老人的背后,明亮的玉光鋪展開來,那是高峰寒玉之山,蒼茫遼闊、仙闕瓊樓,白云在下,星空在上。

  這是裴液第三次面對這副景象了。

  他知道他無法拒絕,正如之前兩次自己無法拒絕一樣。

  崆峒的清晨,裴液用琉璃拼盡全力勝過了那襲黑袍,但他帶著西庭心,律令道“我們之間無論如何,輸的都不會是我”。

  如今,他是他面前的螻蟻,但他帶著詔圖來了。

  《龍仙秘詔》與西庭心驟然朝彼此撲了上去,從裴液的背后,無垠無際的幽紫竹林鋪展了開來,夜空墮為更深一層的幽渺漆黑,隱約的龐大形狀沉沒在里面,更遠的蒼穹之上,一條橫亙山巒的長須蜿蜒著探入了人間。

  仙君詔圖之卷,一瞬間和西庭仙境碰撞,停滯住了彼此。

  一條直線劃分兩個世界,裴液和瞿燭分站兩邊,仙闕星云、紫林幽天成為相對的背景,他站在白霧紫竹之中,他站在高風雪石之上。

  這是直接從整個心神境打開的擂臺,與上一次一模一樣,在這個世界里,斬心即斬人。

  與上次不同的是,少年的心境已然完滿,詔圖安靜地簇擁著他,他再也沒有無力跪倒了。

  靜眸橫劍相對。

  瞿燭沉默片刻,伸手摘下自己面前懸浮的劍,抬眸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等你的答復等了兩天了。”瞿燭輕輕一嘆,抬臂輕輕揮了揮手中劍器,神鬼般一掠而上!

  早該知道這位老人如今的劍有多強,裴液在藏經閣中孤身面對過他,鬼魅、強大、冷靜、經驗豐富.那次他捉襟見肘、冷汗迭迭,即便有琉璃的相助,他也險些被在二十息內割喉。

  如今他固然已邁入靈境,但靈境之間,亦有分明的高下。

  只第一道劍動,那窒息般的壓迫就驟然攥緊了裴液的心臟,太快!太強!

  黑衣一瞬間傾壓眼前,再不是剛剛試劍時的閑庭信步,這是生死之決,只有裴液真正得見這天下無雙的鋒利!

  他還是捉不到這樣的劍光,白亮只在視野中一閃而逝,下一刻淹沒雙瞳的青色就洶涌而來,筆直,強大,驚艷——《劍掩明月》·青天掛虹!

  張令問在前日的劍臺上用過這一劍,如今它如同脫胎換骨,一步從凡踏仙,化為一道真正的青天長虹。

  裴液當然還是接不下這樣一劍,劍道造詣之間的巨大差距再度朝他壓來——你踏入靈境,參透了招式的本質,抹去了招式間的空隙.那么接下來,你是如何使用招式、應對招式呢?

  ‘靈’境無招之境,換種說法,亦是皆招之境。

  老人顯然早踏過了它的頂峰。

  裴液低眸抿唇,精神早已繃到極致,他連退三步,同時向前出劍,食葉剛好來得及攔對方的劍光,但三聲“叮”之后就失力失控,凌亂地貼在青光之上,亂如被劍氣刮飛的樹葉。

  沒有琉璃、沒有明綺天,他在第一招就破招失勢!

  瞿燭挺劍前壓,比起少年的勉強,他的劍光轉如流水,裴液咬牙控劍,而面前展開的玄衣已遮蔽視野。

  老人冷漠的平眸欺至身前,他擰腕一翻劍刃,青光驟然染為更明亮、更強烈的熾白!

  殺意在裴液身前爆炸。

——《白虹篇》·貫日  老人顯然已得其中三昧,比起晏采岳用這一劍粗糙而揮霍地拼劍,他是在撞入裴液身前五尺時才驟然起招。

  沒有前奏、沒有延遲,兩劍之間驟然炸出一道熾亮的白虹,“夫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這合該是一擊斃命的殺劍!

  快亦快不過,擋也擋不住,在藏經樓時,他就只能用直覺去支絀老人襲來的劍光,然后帶著潰亂的劍勢和內傷被斬退。

  如今令人窒息的熾光已照亮他的面容,額發四散飄飛.裴液幾乎知道自己身處什么樣的境地了。

  熟悉的黑袍,熟悉的空無一人之境,兩個人、兩柄劍這不過是一個更大的奪魂珠。

  沒有任何能幫你,那些親友、援手、外物,全都不見,只有你自己和手中的劍,無處迂回地面對這樣強大的敵人。

  這樣孤獨的絕望.他已體會了成百上千次。

  他們每一個都拼盡了自己的全部,最終依然只能敗于這襲永遠不會死去的黑袍。

  裴液抬起輕褐的眸子,沒有再回劍格擋了。

  他就把自己的胸膛亮于老人劍前,那柄貼刃之劍終于被他牢牢控住,于是熾白之中,生出一道更明亮的熾白!

  一次難以想象的神妙接招,以日接日,真氣剎那間彼此湮沒,兩柄劍擦出最激烈的尖鳴,瞿燭一瞬間感覺劍上沛然的力量被接了過去,兩柄劍幾乎不分彼此。

  瞿燭立刻橫劍離分,這真是“長劍離鞘云離月”,剛剛還明亮如晝的劍光此時忽然冷闊縹緲,霧氣中點出一點水潤的松光,正是冰冷的殺機。

  任誰都要驚愕于這種變招的驚艷,兩道熾日般的強劍之中飄然生出一道寒涼的霧中生松。

  這一劍精準而鬼魅地點向咽喉,但在更早一刻.少年劍上的白日已先一步湮滅。

  仿佛就準備在那里,在老人劍勢的云霧之中,他同樣生出一道奇快、突兀,又無比合理的劍光,如同云中掠出的雀影。

  這一劍“叮”地點上了瞿燭的劍尖,輕靈的聲音仿佛松珠墜地。

  瞿燭的劍勢第一次陷入一絲歪斜,這絲偏斜立刻化為順勢的飄折,但整理劍勢就要空隙,哪怕只是一絲。

  一道熟稔沉默的變招。

  輕快至極的劍光,快后接快,云雀從水面一點而過,已摘出一尾擰動的彩鱗。

  就這一絲空隙,這一劍就已破入瞿燭空門,瞿燭在毫厘之間頓氣扼劍、仰身飛退,這一劍還是在他鎖骨處帶起一串鮮紅的血珠。

  裴液絲毫不停,下一劍驟然殺意強硬,輕涼中燒出猛火,水霧化為大瀑,筆直劍光直沖心臟,瞿燭終于收劍回身,但當他橫劍攔在這道劍光之前時,才發現這劍鋒所指.一直就是這一橫劍的最薄弱之處。

  瞿燭驟然縮瞳擰劍,裴液強硬的劍光同時抵達,兩股力量在這一霎碰撞,一聲清越的金鳴響徹了這方空間,瞿燭長劍斷裂脫手。

  裴液手臂同樣偏斜,他后退兩步,強行握住了顫鳴不已的劍柄,抬眸抿唇望著一丈之外的黑袍。

  《黃翡翠》。他尚不曾學完的一門劍,如今如此熟稔地從手中流出,但這幾乎不是他的氣質。它理解更為深入、劍招更加沉穩,但少了很多靈光,也沒有《風瑤篇》與它相連.白玉梁的劍。

  多么明亮、漂亮的一式拔日照羽,真如一只朝日直飛的修俊黃雀——現在你面對的,不是不會死去的敵人了。

  裴液輕輕揮了揮手中的劍,重新繃緊腦弦,看著另一邊的瞿燭從空中摘下一柄新劍。

  他知道,他已贏了第一回合。

  還有一千個回合。

  從崆峒馳往府城的馬車上,裴液曾好奇詢問女子:“明姑娘,‘靈’境界的劍者怎么區分高下呢?”

  “我們說過,‘靈’境的核心是對劍的理解。你大約可以這樣想:就像下象棋一樣,‘拙境’是招式無錯,把自己的每一枚棋都打磨清楚,相就是相,將就是將,筆畫絕不偏斜;‘靈’境則是開始理解劍的規則,你清楚該如何用劍、知道每一枚棋要怎么走,并且開始變化。”

  “變化?”

  “馬可以變為車,過河卒子也可以倒退。”

  “這可以嗎?”

  “只要伱做得到。”

  “所以到了‘靈’境,你就具備了和任何劍者弈‘招’的基本素質,但它依然是廣闊的一境,正如我剛剛所說,你理解得深、運用得妙,就站在‘靈’境的更高處。”

  “那其實跟棋子的多寡也有關系。”

  “對。”

  裴液若有所思:“所以.靈境劍者一切變化的基礎,都是他所習得的劍招。”

  “自然。”

  “嗯明姑娘你會下象棋嗎?”

  “還沒和人下過。”

  “下次我和你下!”

  “好。”

  你要怎么在劍招上勝過一個早就越過了靈境巔頂的人呢?

  他習得的劍招浩如煙海,變招時的思路詭妙深奧,那是四十年浸淫劍道的積淀,對無數劍者來說,這樣的劍即便清晰地拆解在面前,也很少有人能參透。

  如果靈境是對劍的理解的比拼,那么這襲黑袍顯然已走得太高。

  這場劍斗當然是天方夜譚,你是初踏靈境的新人,所會的劍招屈指可數,對劍的理解亦不過剛剛入門;而對方是深不可測的一道修劍之監院,無數劍才在他指導下成長,向、崔、蘇這樣的劍道天才,他隨手就能試出深淺。

  你僥幸靈光之下勝他一招半式,他還有無數招可以銜接在后面,而他只要勝你一劍,你就裂喉而死。怎么可能勝利呢?

  你真的知道他習得的所有劍招。

  除非你只要見過一遍,就絕對能看透那些神妙的思路、鬼魅的變式。

  除非你親身體悟過了每一劍的所有細節,于是便能真的一招不失,就這樣踏著深淵上細韌如發的鋼絲毫不失誤地走過一千個回合。

  他當然可以。

  任何劍招,只要像那樣細致地體悟過一遍,他就絕不可能再輸在上面.不是嗎?

  難以想象的燦爛劍光驟然爆發在兩人之間。

  萬方而來的劍招在瞿燭手中隨手揮灑,精湛的轉劍層層疊疊,而少年只有他屈指可數的“武器”,偶爾能在靈光中飛出一道奪魂珠中的劍式但他的劍是那樣明亮神妙。

  每一次劍動他都完全參透,每一處陷阱他都心如明鏡,他顯然不曾立在這樣的高度——除了在面對面前之人的時候。

  兩人劍光縱橫交錯,在生死間的毫厘中寸步不讓地換劍,劍刃不停地照亮蒼老年輕的面孔又轉瞬離去,每一秒都精彩神妙,每一秒都殺機臨咽。

  瞿燭的劍實在太強,在這里他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一切劍術盡數傾瀉,再沒有第一合結束后那樣的喘息,他暴風驟雨的攻勢如同逼命。

  幾息之間就是一柄長劍的破碎,但他下一霎就從空中再度摘下一柄,毫無滯澀地接上剛剛的劍招,雪刃、玄衣,傾山般朝著面前少年壓去,他雙眸冷靜,攻勢卻如一條瘋狂的怒龍。

  但裴液每一劍都能在毫厘之間破去。

  橫劍、刺劍、架劍、換劍.精妙而章法嚴謹。

  瞿燭的劍來自隴地萬方,平庸的、高妙的;中正的、詭異的;柔和的、暴烈的當一個劍中高深之人擁有如此多的“棋子”,與他的斗招將是一場噩夢。

  然而裴液每一招都見過。

  他不是第一次立在這襲黑袍對面,那些劍暴雨般壓來,有時他是成江宏,有時他是白玉梁,有時他是季楓,甚至有時候他是張梅卿。

  《玉翡劍》嫁枝赴宴《白虹篇》《鳳山鳴》.但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身份、樣貌、來歷全都不清楚,他唯一記住的是那具身體死前爆發出的一生最璀璨的劍光。

  如今就在面前。

  他既見過它怎么用,也知道它怎么破。

  一道道劍光爆發又湮滅,青衣玄衣來回交錯,地上多少丈都是散亂的斷劍,而兩人身上盡是淋漓的血痕。

  他們精妙地弈劍,也絕不忌諱殘酷地換傷,在這里沒有誰的身體更強韌,這是真正的心境之決。

  漸漸地他們開始喘息,開始遲鈍,然而成百上千合過去瞿燭沒有一次處于上風。

  每一次竭盡全力的劍斗都被化解斬斷,他已經從空中摘下近千柄劍,而面前的少年依然還是最開始的那一柄。

  沉默、冷靜、明亮,神妙無懈,洞察纖毫。

  直到最后,瞿燭都沒能破開這柄天幕般的長劍。隨著第一千柄長劍的斷裂墜地,瞿燭仿佛又回到了過往那三十年的時光。

  是永遠也悟不透的《崩雪》第三,是想不通、摘不下的埋星之冢,是歡死樓天空上隱隱約約操縱一切的手指他有時以為自己已經跨過它們——或者至少已跨過了第一個。

  但如今那種無法逾越之感再次橫亙在面前。

  裴液早已跨過兩個世界的界限,此時他立在高風寒天之下,喘息著提劍望向前面的黑袍,如果在藏經樓中他經歷了至今最緊繃艱難的一場斗劍,如今就是把二百場那樣的戰斗連在一起。

  將一千門劍如此破去,他也幾乎到了極限。

  瞿燭疲憊地倚在殘雪大石之下,眸子望著少年,聲音虛弱而輕淡:“有時我想.你肯定能想到的.但有時我又想你看起來不像那么聰明。”

  裴液安靜低著眸:“從你在藏經樓用出逐日超影的時候.我就在想了。”

  瞿燭點頭輕嘆:“那三次和你的較量,真是二十年來最大的敗筆。”

  裴液當然一直記得。

  為什么他會用出逐日超影,為什么同一個人,劍賦會在二十年后判若兩人。為什么五十歲的年紀,其人如此未老先衰。

  為什么他在歡死樓羈絆二十年,為什么他不在乎大梁是否到手。

  為什么他在多少年前的本子上苦苦思索“劍意如何凝而不發”,后來卻再也沒有疑問.

  因為他早已解決了它。

  也許在那個雪谷中重傷靜倚崖壁時,這位經歷坎坷的男子就在想,如果先來的是歡死樓.他就選擇那樣一條路。

  歡死樓需要劍術,鏡龍劍海需要成百上千的劍來填充,時間來不及、數目也不夠,他們需要奪魂珠這樣的東西.瞿燭就為他們拿出了這樣的東西。

  一枚枚采擷完畢的珠子,那不止是劍龍填充自己的食物.也是男子習劍的途徑。

  裴液在崆峒第一次望入這枚珠子時就意識到這是最高效的習劍方式,所有一切的細節都纖毫無遺。但他那時想,只有這種自身體悟還是不夠,因為缺少外界的視角,而且這種方法同樣不能超越劍賦的限制。

  但昨夜他忽然明白了——那些珠子中劍者的敵手,本來就是這襲黑袍。

  瞿燭在煉制那些珠子時把自己作為其中的影子,用自己的人與劍作為白板,將劍者的劍術分毫不遺地拓印下來,那么當他本人再望入其中、替代那位劍者時,會發生什么呢?

  內外、前后,整場戰斗都是他自己。

  這才是真正拓印般的學劍,一門劍術就這樣被兩個瞿燭形狀完整地規摹在心中.這位天才不知多少次向他展露出這種神乎鬼魅的靈光,以及堅定的執行。

  這樣當然是有用的。

  當你學了近一千門劍之后。

  因為在二十七年前,一切還沒有爆發、上代的湖山劍門還沒有確定掌門傳人時,年輕驕傲的男子就去天山腳下,聽了一場云瑯山來人的講劍。

  那時他正要學會《崩雪》的第二式,對前路滿心樂觀,回來后更是心情不錯,按照與師弟的約定,帶回了一對刻字的刀與劍。

  那次云瑯山講授了一個有些雞肋的劍道成果,啟發大過實用,往后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二十多年后明綺天去到天山問劍時,遍閱群書的商云凝都沒聽過此篇的名字。

  它叫《三千人劍賦論》。

  裴液在秋涼的夜中披上外衫,提劍走下昏暗的木梯時,就意識到,自己要一人一劍,直面一次鏡龍劍海了。

  半日觀遍一千劍,就是他為這一戰準備的奇跡。

  所以這時他當然也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什么。

  裴液一點點握緊了劍柄,倚在石下的老人,緩緩抬手,從空中擷下了他的最后一柄劍。

  天空忽然開始飄雪。

  潔白的、大片的生在空中的花朵,開始降落在這個世界,老人眸子安靜地望著他,地上斷裂的一千柄劍,都開始失去對光的反射。

  整個世界都在晦暗下去,天空鋪滿灰蒙的陰云,高峰沉暗,風雪飄落,瞿燭緩緩從石上撐起身體,整個人已隨這個世界降至低點。

  一千次劍敗。

  當少年一次次勝過他時,從來不是將他擊潰,只是越來越令他回眸自己過去三十年的人生。

  一面又一面至高的天幕,一道又一道絕望的天塹。

  他的人壓抑了三十年,他的劍笨拙了三十年。

  這是他用一千門劍才攀登上來的高度劍意如何凝而不發,他已用自己的人生完成這道詮釋。

  還有誰比他更清楚晦明的劍意呢?

  天昏地暗之中,無數魂珠為梯摘下的那一劍終于顯露人間,這當然是他劍道的最高成就,這用三十年人生才鑄就的一劍,已經幾乎脫離劍式本身的原貌。

  《崩雪篇》,第三式。

  萬方皆暗之中,地面上無數枚暗沉的劍片忽然開始亮起鋒利的光點。

  即便一千次的劍敗,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已完成了多少次的不可能。

  登梯、摘劍、復仇、重鑄身名、直面戲君!

  斷劍驟然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明亮,每一次劍斷而敗,都只是晦暗的過程,這不正是他已走過的路嗎?

  無論多么殘酷的坎坷、多么龐然的陰影他都遲早將它們徹底穿透!

  熾白的明光一瞬間照徹了整個世界!

  孟離曾經在博望的雨夜用過這一劍,裴液也曾親眼見過,但那一劍被老人隨手斷去。

  當然因為關于這一劍,他在老人面前宛如懵懂幼童。

  裴液第一次意識到,如此用人生一步步攀登上來的劍意,與天才隨手領悟的同一式劍之間,會有如此判若云泥的高下。

  上一次這種難以面對的遮天蓋地之感,還是在松臺上旁觀紀長云的劍海章,那同樣是一位劍者苦心孤詣十多年的東西,但如今這一劍,猶有過之。

  西庭和仙詔構筑的世界都被淹沒,仙闕高峰、紫林幽天全都從視野中消失,一切都被白亮的光芒填滿,如果劍海章是覆山而來的海,這一劍就是傾天而落的光。

  甚至辨不出方向,也看不清來路,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被淹沒。而它是那樣熾烈鋒利,仿佛萬柄攢起的劍刃。

  裴液一瞬間就已千瘡百孔。

  光芒從他身體里穿透而過,割裂他的肌膚,摧毀他的面容,穿破他的耳膜,刺瞎他的雙眼.一瞬間少年就成了淋漓的血人。

  是的他沒有《劍韜》,也無能為力像明劍主那樣神仙般傾杯一盞,就將整個世界裝進去。

  他在“劍”這一途上很多時候還像個蹣跚學步的孩童.破去老人的一千門劍術,分毫不差地應對十萬次劍動.已是徹頭徹尾的奇跡了。

  當劍爭來到‘意’境,來到這處老人真正立足的世界,他就得面臨這樣的絕望之境。

  盡管用你的兩式雪劍,瞿燭可以被它們影響無數次,但他在博望雨夜就已從它們中破境而出。

  可你,要怎么面對這淹沒世界的明亮呢?

  照徹世界的光芒之中,持劍靜立的少年就如一抹將要殘盡的影子。

  他沒有施展任何意劍,他也確實不會更多的意劍了。

  但破去意境.其實還有另一種方法。

  即便你不在“意”境之上,無法將那些意信手拈來作為武器,你也可以嘗試就用一柄普通的劍破開它。

  就如在博望擂臺上,對尚懷通做的那樣。

  裴液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無限的光明和鋒利在摧毀著他的身軀,就在如此難以抵御的強大明亮之中,他輕輕起劍,點向了自己身后殘余的那片昏暗。

  我選擇,晦。

  世界一霎仿佛安靜。

  這片殘軀撐起的影子竟然就這樣固定了下來,所有的光芒也就此停止,然后在安靜中,這片晦暗暈染開真實的世界,光芒被擦去,這片淹沒世界的意境,就這樣一點點開始溶解。

  在這道意境中。

  如果“明”是你用三十年求索才觸摸到的綻放,那么“晦”就是留給我的劍意,它如此親切地來到我的劍上。

  裴液早就做過選擇了。

  在劍腹山絕望的崖邊,看著女子染血的身影被劍龍吞沒,他對九天垂下的意志喊出暴怒的“滾!”

  把他放到雪谷崖壁之下,他也只會對趕來的紫金戲面冷冷一啐。

  人不是一定要跨過每一道坎坷。裴液從來不曾如此心境明晰。

  盡了最大的努力,最終也沒有成功那也沒什么。

  身軀幾乎殘盡的少年安靜地望著前方,這幾天里有時他忘了那難以捉摸的心境,此時他又一次如此寧靜。

  前方,瞿燭持劍僵立,四方天地之中,光芒緩緩消解,仙詔西庭構筑的世界再度顯露出來。

  老人的表情并不驚愕或痛苦,也許他早就想到了這一幕,但這時他確實罕見地沉默。

  良久,他輕啞一嘆:“所以,這就是你要承受的代價。”

  是的,高尚的代價。

  如果劍腹山中沒有瞿燭的提前助力,也許那襲白衣就真的殞命。

  如今心境之中,他選擇了晦,失去反擊的能力,就被摧毀成了廢人。

  乃至今日提著玉虎走進玉劍閣,少年同樣是選擇了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

  瞿燭提劍微微搖晃地向他走去,晦明的反噬作用在他身上,但他依然能夠出劍。

  這就是選擇“明”之后的道路,只要肯放棄一些東西,你就永遠可以握緊自己的劍。

  只要你足夠強大,你就可以站到最后,誅仇滅敵。

  而對面的少年能夠繼續屹立已是奇跡,他確實已連出劍的能力都失去了。

  然而裴液只是安靜。

  瞿燭提劍走到他身周三丈時,忽然僵硬地頓住了腳步。

  他感受到他顫抖的身軀,感受到他破敗的低喘,感受到他的瀕死,也同時感受到.一種莫可抵御的境界。

  整個人都被纖毫不漏地映透,這不是穿刺的照射,而是明徹的映照,整個人、整副心神都化為透明。

  裴液緩緩抬起頭,他耳不能聽、目不能視,卻如此精準地望向了身前的老人,仿佛一切無所遁形。

  裴液忽然知道自己曾經在明鏡冰鑒之中觸碰,脫離后又朦朧丟失的東西是什么了。

  你怎么可能在萬眾矚目的劍冊第一上觸及它呢?

  當然只有提劍踏入玉劍閣。

  拋棄一切,站在這位位高權重的老人面前,你當然有無限地可能被他殺死。

  可對詔圖宿主來說,還有比死于西庭心更合適的歸宿嗎?

  比起用什么手段活下去,少年也許更想如此堅實地堵住這道仙君降臨的門庭。

  或者你也可能殺死他。

  那么如果沒有真相,你就是內奸和刺客;如果有了真相,在如今的朝廷江湖背景下,私刑一位都督,又是怎樣禁忌的事情呢?

  云瑯山也許能保你一命吧但裴液也沒有去聯絡女子。

  正如他也沒有告訴李縹青、沒有告訴章蕭燭、沒有告訴任何人就一個人提劍走上了玉劍閣。

  因為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意識到,當他一遍遍地去幫助朋友們,不想失去任何一個,努力地、甚至生氣地告訴他們“朋友”的重要的時候…他們其實也反過來教給了他“孤獨”。

李縹青會離開他留在博望,張君雪會獨自踏上贏不了的擂臺,楊顏也會決定拒絕天山,孤身走向江湖  每個人都有一條必須孤獨以行的路。

  正是它錨定了我之所以為我。

  裴液緩緩抬起手中的長劍,將之橫在眼前,他已沒有雙目,再次清晰地望見了劍面中那張等待相見的面容。

  那是一雙狹長鋒利的明亮眼眸,冷淡地看了過來,卻又仿佛露出個笑意。這一笑真的十分迷人,只是下一刻這份迷人鮮血淋漓地化作了丑惡的妖鬼.那是他自己的面孔。

  你真正的驕傲從來不是來源于名氣或劍賦,裴液。

  你驕傲的,是將劍握在自己的手中。

  劍在手中,心豈能不平?

  面前僵立的瞿燭身軀開始化為透明的玉骨鏡身,而其中一道缺漏般的影翳是那樣明顯。裴液更早就知道它的存在,這也正是他提劍登閣的理由和目標。

  在博望雨夜之中,李縹青曾和那襲縱橫無阻的黑袍完成過一霎的對視,鶉首心燭照射進去,反饋回卻并非無懈可擊的明亮,而是冰天雪境之中一個因學不會劍招而冷怒擲劍的俊美少年。

  已經過去四十年了。

  劍,依然是他心中的毒焰。

  瞿燭明凈世界之中泛起心聲你用這樣的方式來彌補劍賦難道不是妥協嗎?

  瞿燭僵立原地,他手中依然握著劍,也許他還能再出許多劍,可這時他一動也動不了。

  劍爭,拔向了更高的一層境界。

  仙闕高峰、紫林白霧,全都消融般褪去。

  從少年的腳下開始,石土化為澄凈的琉璃,白霧和風雪消沒,紫林高峰也被擦去世界的本質在發生改變,一切化為完全純粹的澄透之境。

  宛如琉璃般的冰面。

  明透、寧靜、遼闊.像是攜著孤夢涉過一層薄冰,下面是冰冷剔透的靜水,裴液自己也仿佛由細銳的冰玉雕成,皮膚毛發骨血,沒有任何遮擋和影蔽,一切都通透在這個世界之中。

  少年的殘軀依然一動未動,緩緩收劍歸鞘,于是整個世界的冰玉開始破碎,前方老人胸口之上,那道影翳驟然碎裂。

  瞿燭渾身僵直,宛如窒息般的跪倒在地,整個人結滿了碎裂般的細紋。

  這是《雪夜飛雁劍式》的第三式。

心劍·明鑒冰天映我  瞿燭手中的最后一柄長劍開始碎裂,化為銀白的飛灰,他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已經一動不能動了。

  是的,無論他多么明亮地燃燒燭劍,叫做“劍”的漆黑心毒確實一直都頑固地沉淀在下面.

  劍招,劍意,劍心。

  如今他全都輸給了面前的少年。

  少年可怖的殘軀緩步搖晃著走到了他面前,有些踉蹌地跪倒在他的身側。

  “.隋大人。”他喉嚨嘶啞地回答道,“書上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瞿燭艱難地抬起頭,卻是抿出個勉強的微笑,這個動作就已令他的身軀碎裂消散。

  心神之軀轉瞬破碎飛散,西庭心和仙君詔圖驟然發生無比劇烈的變化,但裴液沒有再停留這里了,他回歸了自己的身軀。

  依然是玉劍閣的堂前,萬般爭斗不過只是一霎,面前玄衣威嚴的老人佇立僵直,他還活著,但已什么都做不了了。

  周圍驚起的躁動依然在傳入耳中,“你是什么人?”“你是誰?”.無數紛亂的問句混成了一片的嘈雜。

  不過它們這時已被截斷,那是旁觀心劍造成的寂靜。

  裴液安靜地看著面前這張面孔,玉虎一劍穿透了他的心臟,熱血飛濺中,將之死死釘在了柱子上,然后他揪住此人的頭發令他暴露出咽喉,從腰間扯下鋒利的銅雀牌。

  也許劇烈的疼痛驚醒了老人的某些神智,他喉間忽然擠出細微嘶啞的語聲:“裴液.”

  “.如果一定要有這么一個‘救世主’.那么他就該用這樣的方式得到它。”這聲音飄忽道,“從今天開始.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認得瞿燭的話那就只有你了。”

  裴液只頓了一下,抿唇抬臂用力一劃,切斷了這根蒼勁的脖頸。

  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他們只看到兩人對視一眼,無數人還沉浸在剛剛的琉璃劍境中不能自拔,忽然難以想象的血就噴薄而出。

  即便玄門也在這一幕前渾身冰涼地僵住,一瞬間找不到自己的身體。

  在全場詭異徹底的寂靜之中,堂前的少年轉過身來,鮮熱的血從額發和面容上流下,他冷淡沉默地掃視滿堂錦衣青紫,抬手把銅雀牌擲入了劍場。

  銳利的邊角“奪”地釘入地面,掛墜清脆磕碰之中,是少年微啞輕聲的回答:

  “奉懷,裴液。”

  所有人如同身處一場夢境,金幅第一欄正高掛著這個名字,燦爛的朝曦灑在上面,如同染金。

  劍場地上,鮮艷的血從銅雀符邊緣流下,漫延到穿繩而綴的別致銅片之上,一點點浸染了那行筆力勁灑的刻字。

未遇行藏誰肯信?如今方表名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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