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去喚師叔祖回來了,但.他還是沒有見我。”
一位執事低聲回報罷,室中沒有聲音,他再一頷首,就此退去了。
安靜中,還是先響起老人嘶礪的聲音:“我其實早就疑問,何以貴門輩分最高的師祖,可以做到如此消失般的不問事務。”
“.這意思是,”良久,師紹生輕聲開口,“掌門這邊自己惹出的事情,便自己解決。”
庭院已被整個清空,執法堂中只剩寥寥幾人,一根微暗的燭火在室中飄搖,但每個人都不在火燭照亮的范圍之內。
“自從崆峒成派以后,諸峰劍術之散而不整,就一直是扼住敝門前進的鎖頭。”這位最先被無洞認定為無嫌疑的老者輕訴著,那些不宣之于口的秘事被緩緩地吐露了出來。
“先賢們為此代代相繼地付出努力,在藏經樓中,敝門整理的‘崆峒劍藏’已歷時二百年,但這項工作非但沒有完成,反而還在日益繁重。”
“他們精研、拆解每一門劍術,務求將之解成最基本的構成——一門最基本的《三樓劍》,我們就有七十四本相應的解注。其他諸峰劍術更不必說,精深而難者不知凡幾,耗時耗力司空見慣。”
“但深解自家劍術是絕無錯處的工作,立于前人肩頭,諸峰劍術也一直在不斷修正精進。”師紹生頓了一下,“但是欲將其成一體系,確實是登天之功。”
“有的劍是大日,有的劍是鳥雀,有的劍是遠游,有的劍是求丹它們之間太過迥異。當然即便如此,所謂‘天下劍通’,取舍之下欲融三四門為一也并無不可.但那是整整十七峰之劍。”師紹生輕聲道,“所以放棄的聲音從未斷絕。”
當然不可能放棄,裴液想。
見過翠羽劍門與七蛟洞之后,他已明白武學是門派之基。劍門劍門,若劍沒有合的必要,那崆峒諸峰也自無聚合之理。
所以這是“門之大事”,哪怕只是將中五峰構成一體,哪怕僅僅是一直在做,崆峒就有一條根脈將百里同門牽系在一起。
“紀師叔是上代掌門,也是許多年來最驚才絕艷的一位。”師紹生繼續道,“他癡于此道,也確實獨力將‘劍藏’向前推進了莫大一步,于是便早早交接了掌門之位,潛心隱居琢磨。”
“繼任者,便是柏天衢師弟。”
師紹生沉默了一會兒。
“柏師弟是另一個方向上的天才。”室中依然安靜,老人繼續道,“他從小在劍上就靈氣滿溢,有時甚至近邪,學劍幾乎從不翻書,只要會的人演給他看。”
“所以沖突就是在這時候發生。柏師弟繼任之后,認為‘劍藏’根本不可能依靠條分細縷的解析重構為一體。”師紹生在場中年紀最大,微微仰頭回憶著那段尖銳的時光。
“所以當他從先賢中找到一位劍走偏鋒之人后,立刻就如見知己。”
“代重玄,九十七年前的天門峰主,被‘劍藏’刪去名字的人物。”
“他很激進地認為崆峒劍當然可以整合為一——不是在積年之功后的哪一天,而是就在當時。”師紹生道,“因為他覺得,重構劍術本身就是錯誤的路,真正應該做的,是聚合劍感。”
“因為劍本身與其他兵器不同,它具備某種剝離一切后仍然存在的獨特天質,摒去劍招之‘形’,把這份天質摶合為一,才是正確的道路——而這條路甚至已經得到了驗證。”師紹生輕頓了一下,“因為我們都知道,它的終點就在這個世上。”
裴液一時沒明白老人的所指,他還在思考著上半句話——要從本層的不同事物中找出共性,自然是往上層去溯求,這位前輩當是明徹之見。
“這當然是學劍尚淺者才會相信的廢話。”
“這種路子只能停留在嘴上,除了沽名釣譽之外一無是處,后來這位代峰主果然開始踐行他的‘靈悟’之路,他每天只把許多本劍經擺在面前,然后叫諸峰弟子來他面前演劍一睡就是一天。”
“柏師弟就是要重走這樣一條路。”
“崆峒可以養一個不著調的峰主,但不能接受掌門將‘劍藏’視為兒戲。”
是的,如果掌門以之為隨意擺弄的游戲,那就消解了歷代先賢前仆后繼的嚴肅性.崆峒諸峰也就失去了向心感。
“大家應當都還記得,當時緊繃壓抑的中五峰。”老人輕輕一嘆,“紀師叔重新出山,要卸掉柏師弟的掌門之位,而柏師弟從來性情強硬偏激,他不是要自己走這條路,而是一定要帶著崆峒走這條路。”
“師徒二人在蓮心閣上相對按劍,蕭庭樹低頭立在柏師弟后面。”師紹生回憶著那一幕。
“后來紀師叔還是妥協了。”
“兩位名列鶴榜的謁闕相斗,崆峒承受不起這樣的損傷,紀師叔就此徹底歸隱,自己仍去繼行先賢之路,任由柏師弟改變了‘崆峒劍藏’的走向。”
老人端茶飲了一口,室中暫時陷入安靜。
無洞低啞道:“那么我想,后面就是歡死樓入場的契機了。”
“.也許吧,那是二十多年以前了。”師紹生輕嘆一聲。
“柏師弟確實絕非代重玄一類,他真的找出了集合十七峰劍感的方法。”師紹生望著幾人,“喚劍章,就是出自其手。”
“當數門劍法在同一共鳴中的涌入身心時,或許他天才般的靈性確實感知到了某種‘上層’,才會在后面二十年里如此堅定地走下去。”
“但其實當年那次之后,他是陷入了沉重的打擊。”
師紹生回憶著:“我當時和他關系不錯,他常常來找我傾訴。他說,那不是人力可以完成的東西。”
“傳說將幾種完全不同的玉放在同一個盒子里,它們會在多少個萬年后融合為一…同樣的,它需要這些劍在長久中的共鳴中存在,才能‘析出’天質、完成‘融合’。”
“但諸峰弟子不可能一直在喚劍章中演劍,而作為接受、引導劍感的主體,他當然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正確——根本沒有一個可供參考的程式來整理這些劍法。”
“這就是二十年前,他遇到的天塹。”
“后來的事情,就不太對我們四峰開放了。”師紹生回憶著,“那些日子他確實結識了我們不認得的人,而后開始引導水勢,刻畫山形,又在里面浸入一柄柄的長劍.但一切程式都是合乎門規的,我們也可以進入觀察,猜到那是一座巨大的劍陣,只是疑惑他從哪里請來如此造詣驚人的陣師。”
“在十年之后,我們知道,那就是劍腹山。”
“也就是在同一年,紀師叔十年來第一次出山,不知道他們師徒聊了什么,但照后來看,他們并沒有和好。”師紹生低聲道,“柏師弟再次展現出和代重玄之徒判若云泥的氣質,每個人都不再懷疑掌門對‘劍藏’的崇守與認真。”
“——他將掌門事務交于蕭庭樹,自己抬棺入山,就此在劍腹山深處閉了死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