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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斗

  碧霄閣并不是歡死樓最重要的地方,“張先生”或許只是暫時地去了一趟,昨夜李縹青輕松進入后院,避開的守衛其實并非歡死樓的人手。

  裴液想著這件事,人已經再次來到了長孫院外。

  長孫是衣家的人,他剛剛和衣南岱共同完成了水央玉珂的寄送,如果說齊云在過去幾十年里,為衣家的圖謀做了什么貢獻的話,那么長孫手里一定握著些見不得人的線。

  例如隱在散戶中到博望去的那枚外卒。

  而在齊云被交接給歡死樓的這個時間,長孫要離開大管事這個位置,那么前來接手的,也一定是歡死樓自己的親信之人。

  那么順著長孫就可以找到這位齊云的新任大管事,而順著這位大管事,就可以找到那位“張先生”,找到歡死樓在相州城的秘閣。

  裴液在對街的攤子上坐下,放劍于桌,要了一碗熱面。

  熱氣、汗味、噪嚷,白汽蒸騰,裴液仿佛又回到了奉懷的小酒館。

  而與同一時刻李縹青的充實奔忙不同,他在這里著實坐了許久,和鄰桌的漢子從面條的粗細軟彈一直聊到了大唐王朝的更替,天色都昏黃了下來,斜對面的宅院仍然不見有人進出。

  鄰座的漢子一腿盤在凳子上,早已涼透的空碗在面前放著,已加過兩回面湯,此時又俱已下肚:“小哥,你當是南北走得多,但我覺著,哪都是一個理兒——有權有勢,那什么錢都讓他們撈了;沒錢沒權,累死累活掙十個板子吧,還得他娘吐出去五個!”

  “這倒是!”

  “是吧!”男人瞧了眼斜對面那緊閉的大門,低了下聲音,“就說那邊那院子,你曉得是誰的不?”

  “誰的?”

  “齊云大管事,長孫曉!齊云相州的一切出入,人家說了算!”男人拿了下筷子,才想起碗已盡空,于是只把聲音更低,“兩天前到了一批貨,在最里艙放著,誰都瞧得出珍貴。結果人家一句話,就不入倉了,放上馬車,直接趕回了自己家——這里面的九九,誰敢多嘴?”

  裴液點了點頭,心想這倒確實不是他中飽私囊,是衣家要的水央玉珂。

  漢子目光擰過去一眼,回來又道:“你不知道,這只是‘入’,還有‘出’的呢——上個月的貨才叫大。”

  裴液怔了下:“哦?知會知會?”

  “我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漢子看著他,“反正是真金白銀買來,裝在個大箱子里——真不是我吹,小哥,那箱子,我估摸就得值好幾十兩!東城那邊幫忙的人傳,商會前些月轉手了幾座齊云樓,得來的銀子就是拿來做這宗買賣——結果伱猜怎么著?”

  “怎么著?”

  “這事兒別人還真不曉得,那天大半夜,正好我那哥幾個留碼頭收拾,船一到,卻不要我們去搬,也不過財賬——人家直接自己帶了些家仆,當夜就搬走了。”

  “.搬去哪里?”

  “誰曉得,不讓問。”漢子翻個白眼,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小聲道,“后來小道消息傳啊,是說寅陽那邊死了個家主,這東西是拿去陪葬的。”

  “是不是?你要買葬品,合該自己出錢,齊云頂多居中做個調度,哪有商會自己變賣產業給人送葬的道理?”漢子眉毛擰著,“那幾棟樓賣出的錢到了誰手里咱沒處去猜。”

  裴液緩緩點了點頭,卻是笑嘆一聲:“這種事情肉食者謀之,咱們也不必多管,過自己日子便罷了。”

  “這話真對!但是啥叫‘肉食者謀之’?”

  “這是《左傳》里的話,就是說啊,國家大事,讓那些吃肉的人去管就好。”

  “唔!這話有理——‘左轉’又是啥?”

  “一本講過去的事兒的書。”

  “唔!讀書多,瞧著就有文化!”漢子欽佩地豎起個大拇指。

  “哈哈。”

  “誒,小哥,有‘左轉’,那可有‘右轉’?”

  “嗯。”

  “興許.興許也有吧.有左,應當就合該有右”

  “是極!我想也是這么個理兒!”漢子重重點頭。

  裴液抱拳一笑,左右看了看:“我瞧大伙兒都在這兒歇了一下午了,今日不用上工嗎?”

  “這幾天船貨來的都少。”漢子道,“這活就是隨船干,一天累死一天閑死的。”

  裴液哈哈一笑,拿劍起身,將從戲院順來的斗笠扣在頭上:“那幾位大哥繼續歇著吧,我得去干活了。”

  漢子眼一睜:“呦!小哥干什么活兒?”

  “小活兒。”裴液摸出五個板兒遞給攤主,偏頭笑道,“大哥,說得這般口干舌燥,再請你兩碗大面。”

  “豪氣!”

  裴液含笑轉過頭,走出攤子,向前望去。

  那扇緊閉的大門終于打開了,一輛馬車行了出來,正緩緩向東行去。

  有交接,就要有晤談。

  昏時街上人流漸稠,馬車行得并不迅疾,裴液遠遠綴著,一路到了東城。

  過了最擁擠的路段,這邊人又漸漸稀了,房屋也高門大檐起來,馬車拐了三個巷子,越來越深,最終停在了盡頭一間院前。

  裴液立在巷口,遙遙看著。

  門扇緊閉,小獅在前,精致多過大氣,馬車停了一會兒,車上下來一個穿著綢衫的男人,身材偏瘦、年過四十,正是紀云口中的長孫管事。

  他上前叩了叩門,馬夫將車向旁邊側門趕去,遮住了男人的身形,當再次顯露出來時,人已不見了,只剩兩扇在緩緩合攏的門。

  裴液瞧了一會兒,旁邊一家院子卻出來一位潑水的仆從,盯著提劍戴笠的少年看了兩眼:“你找什么人嗎?”

  裴液怔了一下,抱拳笑道:“兄臺叨擾,胡同里那間院子前些日子是不是掛售來著,我家主人還頗為有意,今日一瞧,是已有了新主人嗎?”

  這仆人奇怪地看他一眼:“這條胡同六間院子都是我家主人的,盡頭那座確實是售出去了——你家主人是誰,當時可與我們主人遞過話頭?”

  “.哦,可能尚沒來得及開口——敢問是什么時候售出去的?”

  “就近半個月,你家想要的話,左數第二間也準備賣的。”

  “好,那我回去報知一下——不知這間的買家是什么人?”

  “那我不曉得像是外地的吧,你若要拜訪的話,他現在是在家的。”

  “.哦。”外地就對了。

  裴液笑了笑,別過此人,轉頭按了一下笠沿,朝那院子大步而去。

  在家就好。

  裴液將院門一推而開。

  干凈到有些空曠的小院,石板鋪就,四五株花樹栽起,盡頭是一棟二層小樓。

  沒有任何人在院中,一派安靜,即便他剛剛毫不掩飾地推開了門,也沒有人露頭查看。

  裴液緩步向小樓而去。

  來到樓前,裴液靜立少許,里面同樣寂然無聲。

  沒有交談,沒有推杯換盞,仿佛一座空樓,剛剛的開門進門之人都如同憑空消失。

  裴液一把推開了此門。

  安靜的空氣中響起“吱呀”一聲,傾斜的夕陽從背后照了進去。

  樓中同樣空無一人。

  桌椅整齊,地面干凈,不像住了人,倒像是仍然待售的樣子。一二層之間并無分隔,家具也少,因而顯得高曠,立在一層,抬頭便能看到樓頂拱起的梁木。

  裴液上下打量著,緩步而入,樓中只有飄蕩的微塵和腳步帶起的回響。他如此徑直闖入,仍然沒有任何人出來查看。

  然后他忽然一頓,抬頭緩緩掃視。

  一樓二樓,十五扇門窗,除了他進來的這一扇,其他一切都閉得嚴嚴實實,不僅閂起,還都掛著一枚枚鐵墜,那是.鎖。

  裴液立在了此樓中間,一動不動。

  院中啪嗒、啪嗒.響起了一道接近的腳步。

  裴液轉過身,剛剛巷頭問答的那名仆人從院下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反身輕輕關上了樓門。

  然后他轉過身來,在裴液安靜的注視中,一手抽出了寒亮的白刃,一手緩緩抬起。

  將一張戲面輕輕扣在了臉上。

  在這一刻,像他這樣的白刃,樓中同時亮起了三道。

  二樓落下來一道淡漠的聲音:“你就是裴液?”

  裴液抬頭看去,二樓之上,正立著剛剛進門的那襲綢衫,男人身材纖瘦,年過四十,一切都與紀云描述中長孫曉的樣貌相符。

  除了那張臉。

  他看著裴液,緩緩戴上了戲面:“戴個笠帽就敢跟上來,你是覺得我們找不出,昨夜是誰把寇鯉躍掛到了旗桿上嗎?”

  裴液微笑一下:“是這個地方就——”

  身后白刃破氣之聲乍然猶如笛鳴!

  裴液驟然擰步轉身,一張詭異漠然的戲面已經占據了整個視野。少年撤步,橫臂拉劍,帶著氣流的勁刀鏘然撞在了他出鞘一半的劍刃之上。

  與狄非徐二之流截然不同的五生,火星迸散的瞬間,這張戲面在眼前驟然倒轉,來人顛倒在天,長刀一飄一折,錚鳴著擦過裴液劍刃直切脖頸。

  裴液勁力立刻全松,仰身傾如斜竿,下一刻,另一道快利的劍光就從少年上半身剛剛所在的位置一掠而過。

  第三道寒刃只稍慢一瞬,貼地無聲掠來,正覷準了少年再避之后幾乎窮盡的姿態。

  此時裴液劍未出鞘、身形壓地,頭上兩道白刃已再次寒意森然對準了他,即便竭力再避,這一輪攻勢也足以在他身上割開一道紅艷的血花。

  而二樓之上,稠衫人手中,一柄明光長劍也已緩緩出鞘,下一刻就會補上致命的一劍。

  眨眼之間,已是一個絞命的絕死囚籠。

  然而裴液沒有再避。

  他偏頭直直看向了掠來的第三張戲面。

  伸手在地上一撐,真氣蕩開一片微塵,少年剛剛還輕妙閃避的身體驟然驚掠。如蝶化鷹,他一眼不瞧空中的兩道寒刃,劍未出鞘,人已撞到第三張戲面之前。

  身后刀劍落空變招,毒蛇般緊隨其后,這一瞬間,少年只有一招的空隙。

  正面,鋒利無聲的一刀幽渺如鬼,一刀之間蘊著十三條迥然不同的刀路。

  即便開宗的老刀師也難以分辨清晰,但在少年貼近的那一刻,那飄幽的白刃卻猛然滯住,十三道頓時歸一,鏘然斬在了少年的橫臂劍鞘之上。

  來人心中一驚,手腕猛擰正要變招,已貼到面前的少年卻忽然露出了一個帶點兒孩子氣的笑。

  他含笑輕聲道:“真氣術·仙火。”

  鞘前刀力乍然一僵。

  即便隔著戲面,那驚滯的情緒仿佛依然透了出來,同一時間,三道目光同樣猛地落在了少年背后。

  但沒有時間令他們思考緣由了,熾熱的、暴烈的火焰像撕開虛空沖出的惡獸,整間小樓中深秋的寒涼乍時消散殆盡,火流在少年的壓縮之下宛如漿液,一瞬間淹沒了面前戲客的整個身體。

  而下一刻,身后刀劍已然再度臨身,裴液不回不看,如同背后生眼,借身前之人刀力一挺,腳步踏地,斜斜一個背掠,已避過長刀,而與長劍戲客擦身而過。

  戲客猛然翻身,兩人朝著相反方向而離,在這短短半息卻是照面交匯,戲客變招極快極猛,一劍乍然橫拉如月。

  裴液手腕一轉,半刃劍鞘翻轉如花,戲客長劍在刃上擦出鏘聲,落定時叮然斬在了山羽劍格之上。

  裴液灑然松手。

  這一瞬間少年手無寸鐵,明亮如水的秋刃在面前流出劍鞘,戲客立刻挺劍變招,速抓這一致命機會。

  但當他把手腕送上來時,少年已正好握住了出鞘完畢的劍柄。

  流水般的劍勢在其腕上一劃,戲客手中蓄力已滿的長劍猶如長河決堤,崩散的勁力在臂中絞擰,長劍乍然脫手崩飛,這一瞬間,其人身前是任人宰割的空門。

  交手只在擦身而過的一瞬之間,眨眼之間二人已經再度遠離,少年拖著借劍而出的秋水長劍,抬手拈住頭上斗笠,在旋身的最后一眼中揮臂一擲,圓笠如嘯尖風,瞬間掠過了半座小樓的空間,錚然切入了其人脖頸之中。

  戲客僵硬墜落,但裴液眼中已沒有這一幕。

  轉身而過的少年提著長劍,在直貫樓頂的高柱上連踏五步,衣衫獵獵之中,已凌上了二樓挺劍凝目的綢衫之人。

  這是更加復雜的一張戲面,此時已抬頭冰冷地盯死了少年。

  在裴液凌空最高的那一剎那,綢衫人忽然動如迅隼,身形飄忽如魅,一瞬間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

  裴液左臂抬手,焰流噴涌而出,淹沒了左邊的殘影,綢衫人身形凝實在右邊,已逼在少年身前。

  一道劍光快如驚鴻。

  裴液奮力擰身,這一劍在他脅下割出一道深深的裂口。一道傷口換來了兩個身位的進逼,裴液手中蓄力已極的長劍拉出了一道耀目的劍光。

  綢衫人目光盯上此劍,這驚艷奇快的劍光在他眼中仍足夠清晰,男人身形飄然而退——

  霎時僵住。

  朝他凌來的不是一道劍光,而是一輪冰冷的明月。

  乍時占據了他整個視野,仿佛一個折疊的世界在面前鋪開,冷月冰羽,玉夜寒湖,霜雪覆蓋了一切,而在這樣的世界中,他是湖心一只無感無識的墜雁。

  裴液一劍掠過,咽喉在劍刃下迸出了腥紅溫熱的血花。

  少年在緩緩傾倒的綢衫人身后立定,身后傳來樓窗被砰然撞碎的聲音,回過頭,那僅剩的第一張戲面正驚隼般掠逃出去。

  裴液收回目光,輕輕挽個劍花抖去了血跡,山羽悄然歸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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