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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八

  高臺之上,眾人本來就準備好的寬慰此時還是說了出來,只不過對象從那角落里的老人變成了身邊這位顧河縣令。

  徐司功此時笑道:“裴液也是本屆有數的強手,算得上我們縣選武者的門面之一了,諸位大人自家沒了的,后面幾場看看這位少年,我想是穩穩八強、多半四強的。”

  顧河縣令扭頭過來:“好啊徐大人!你既知底細,剛剛問你卻不說。”

  徐司功哈哈而笑:“冤枉啊,錢大人,兩人都是四生,我總不能說貴縣完了吧——現在這樣,你還多樂了一會兒呢,是不是?”

  臺上一片笑聲。

  沈縣令則已起身去到常致遠身前,在諸人的道賀聲中,把老人的椅子搬到自己身邊,踢了踢參縣縣令的椅子腳:“孟大人,伱選手都已不在了,還占這么好位置,快給常大人挪個地方,我們還急著看下一場呢。”

  孟大人翻他一眼,往左搬了搬椅子。

  場下。

  與臺上說笑的氣氛截然不同,這里的空氣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沉默。

  公差們在兩擂之間來回穿梭,揭幕寫箋,為下一輪更重要的比試忙碌著,但擂下得勝的選手們或興奮或慶幸的交談卻已消失,目光全都凝聚到一處。

  擂上,裴液拿下最后一場勝利,也沒什么笑意,走下來后,第一眼同樣先看向臺下倚坐之人。

  他頭發微散,衣袍委地,嘴角還掛著一抹細血,那是上一場被擊下擂臺時留下的傷勢。

  張宗元與張墨竹這一場無疑是本輪最大的重頭戲,張墨竹是明面上僅次于李縹青的五生、張宗元則兩場下來不曾多出一招——一百二十八人里,除了尚懷通,便只有他了。

  然而這樣兩位四強之選的對抗,卻結束于五招之內。

  每個人都清楚地記得剛剛那一場擂斗。

  鼎器奏鳴,張墨竹提劍而上,從他的神情就可看出,他絕未對這無名的對手置以任何輕視。

  白竹閣的身法與劍術就如同他身上的兩翼,當他空中翻腕,一截水光般的短刃滑出之時,懂行之人便可看出,這位張真傳早已抵達白竹武學中那“竹梢縱影,短光切蛇”的精妙境界。

  固然常被視為落后一層的人物,詩會之上也是唯一未達皆御的真傳,但那其實只因上面之人太強,而絕非他太弱。

  他沒有什么奇遇、也不會什么妙劍,在博望州這種地方,他就是最最端正的一位英才,代表著博望年輕武者們應該的頂峰。

  這樣一位門面人物,他的第一劍就是毫無保留的全力,仿佛一只白燕自空中一掠而過,探出的短劍就是他的利喙。

  快、輕、強,這絕對是兩天以來的出現在擂臺上的最精彩的一招,五生的速度與力量第一次毫無保留地爆發,看臺之上彩聲四起,戰斗的烈度一開場就拔高到前所未有的層次。

  而張宗元在張墨竹掠至三分之二時才動。

  男人全身靜立,只一棍迎面捅出,赫然的威勢像是出林之虎。

  白竹閣的身法正顯在此處,一棍一人迎面交會,張墨竹的身體輕得仿佛沒有重量,他伸臂在棍身上輕輕一點,身子一翻,衣袂綻成了一朵輕捷的蓮花,人已在張宗元面前。

  而后花心吐蕊般,一柄短劍無聲地探了出來。

  以短劍輕刃對風雷重棍,自然是“重”與“強”更優,因此一切對策,無非“避實擊虛”四字。而恰好的是,白竹閣正有風中葉片般足以避實的身法,以及黃蜂尾針般足以破虛的劍術。

  這也是人們認為這一場將足夠精彩好看的緣由。

  第一合的交手質量也確實對得起人們的期待,張墨竹流云般的身法自不必說,張宗元手上這根棍子也是第一次顯出風雷般的威勢。

  而正當人們以為這只是一個開始時,飄飛的白色衣袂之后,張墨竹的臉露了出來。

  與眾人的想象中的瀟灑平定不同,其上是咬牙忍痛的表情。

  張宗元一壓棍尾,平行的長棍驟然豎直,末端擊碎擂臺,定海神針一般立在了地上。

  而后他一掠沿棍而上。

  每個人都發現了事情的發展的驟然脫軌。

  這不是“長重”與“短快”的針鋒相斗——張宗元直接放棄了長兵的優勢,赤手空拳地主動迎上了空中的張墨竹。

  而更“快”的原來也并非身法俊逸的年輕公子,男人一掠而上的速度更是快的嚇人,而且沉重、而且威勢赫赫,就像一只撲擊的鷹雕。

  而那粗爪重喙前,是骨細羽弱的小小白燕。

  張宗元一手撐棍,另一只胳膊一拳揮出,風聲暴烈呼嘯,黑色衣袍在風中抖開,已遮蓋了男子飄飛的白衫。

  這樣一拳破面而來,張墨竹出手一半的短刃險而又險地收回,身體在空中猛然一擰。仿佛真的虛空生翼,明明毫無借力之處,其身體卻陡然以一個飄折的曲線上縱一丈有余,眨眼間已再度騰身在張宗元上方數尺。

  倒翻鷂翅,這是白竹閣最標志性的身法,可以支撐習者躲開敵人殺招的同時,為自己調整到一個合適的出招位置,同時送出短劍,是為勝敗倒轉之招。

  這是弟子們入門就要學的身法,但只有少數優異者才能在空中用出,而能像現在這樣,在一次空中翻翅之后的末尾再接以一次更快更強的翻翅,尋遍白竹弟子,也只有張墨竹一人了。

  這樣驚秀的身法果然令他避開了張宗元全力必殺的一拳,拳勁落空之處,空氣轟然炸響。

  但下一瞬,一道摧山般的力量就狠狠地撞了上來。

  只見張宗元亦是身體全然騰空,在左拳落空的一瞬間,男人腰身一擰,沛然的力量爆發而出,沿著右臂勁達末梢。

  在這股力道的帶動之下,長棍遽然劃過一個凌厲的半圓,上揮擊出,無形的氣流被割出刀刃般的弧度。

  在心臟的驟然縮緊之中,張墨竹手腕急翻,短刃緊緊貼住小臂,真氣瘋狂貫入。

  他只來得及做出這些動作,張宗元這一棍就悍然撞了上來。一聲悶雷般的交擊,手臂、胸腹、整個身體震脫動蕩,身體橫掠飛出,重重砸到了地上。

  當他奮力調息,重新恢復了抵抗之力,撐地而起時,卻見自己已在擂臺之下。

  而廣場之上,驚呼和安靜仿佛同時存在,人們看著這位博望第三的真傳,此時才找到一開始他露出痛苦之色的原因。

  ——他在棍身上點了一下嘗試借力的那只手,此時被他緩緩舉到面前,正皮開肉綻、血液橫流。

  這正是此時擂臺之下氣氛安靜的原因。

  張墨竹的敗因清晰而明了,沒有什么詭計,也不是博弈上的失誤,他是徹徹底底地差了整整一層。

  根本夠不到博弈招式與長短的境地,力量、速度、真氣.在一切的基本素質上,張宗元就已完完全全地碾壓了他。

  這只代表一件事。

  這位齊云商會請來的陌生男人終于向金秋武比的諸位展露了他真實的境界。

  六十四枝,脈樹六生。

  每個人都知道他是一匹黑馬,然而幕布掀去,其下露出來的竟是一只猛虎。

  魁首的位置,此時仿佛站上去了第二個人。

  “你們千萬小心些。”李縹青看著身前的裴液楊顏沈杳,眉頭微蹙,“這人出手看起來很重的——沈杳師姐,萬一碰上,你該認輸就認輸,沒有什么的。”

  沈杳點點頭:“放心師妹,我理會的。”

  少女投目過來,不及說話,裴液反倒先一步認真道:“你碰上尚懷通才是要立刻認輸。不要猶豫,也不要交手。”

  “.”李縹青不置可否。

  “認輸不過丟陣,打輸傷人又丟陣。”裴液嚴肅地看著她,“你本來就有傷,別給他出手的機會聽到沒有?”

  “.知道了。”少女悶悶道。

  裴液放下心,又轉頭看向張君雪,女子在一旁沉默地擦拭她的重刀。

  “.君雪。”

  女子抬起頭來。

  裴液張了張嘴:“.小心些。”

  “嗯。”

  而無論選手們如何震撼忐忑,又如何和相識之人互相囑托鼓勁,下一輪都會照常開始,那些強大的對手也不會變更。

  半個時辰的歇息之后,一聲鼎鳴,十六位勝者再次在各自擂下排好了隊。

  至此,已無一位弱手。

  而他們之中將要決出更強的八位,代表本屆金秋武比的最高水平。

  到了這時,每再往前一步都意味著完全不同的層次,抽箋更越來越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因素。

  尤其對于那些排名中下的普通武者們來說,此時不能遇到的人,已經太多了。

  擂臺清理一新,幕布也已重新換上一番,十六人分兩擂的抽箋很快完成,唱名已再次開始了。

  “甲擂,第一場,李縹青、張歡。”

  “第二場,尚懷通、趙延賞。”

  “第三場,于英才、關沅。”

  “第四場,古光、張君雪。”

  “乙擂,第一場,裴液、付劍宇。”

  “第二場,楊顏、林貴和。”

  “第三場,沈杳、陽士彬。”

  “第四場,張宗元、祝紹裘。”

  對許多從一開始就在此觀看的觀眾們而言,這個抽箋結果,其實已經代表了將要出線的八強人選。

  而高臺之上,徐司功也對著諸官員一笑搖頭:“我們確實沒做什么手腳啊。”

  結果果然沒有任何懸念。

  第一位踏入八強之位的,正是李縹青。

  在四輪的比斗中,少女不曾給人們帶來什么驚破眼球的表現,但也從未有令任何人失望。她一直穩定地展現著一名強五生應有的統治,面對任何一名敵人,她都不曾超過十招。

  她是博望州最好劍術的傳承者,此時面對七蛟洞的五生修魚張歡,她第一次認真地展露了所學。《黃翡翠》的鋒芒在臺上嘯叫著綻放出來,比之張墨竹的《割竹劍》,這是更加令人見之神傾的劍法。

  以七蛟洞五生的身體為臺階,在十六進八的第一場,少女為觀者們展現了更勝一籌的精彩絕藝。

  第二場。

  看著那位青裙少女兩劍絞了對方的長劍,瀟灑下臺,尚懷通淡淡挪開目光,提劍往擂下而去。

  這名少女不會是足以檢驗《拔草篇》的那顆頑草,她確實足夠強,但完全缺少面對他的力量,而且從一些細微的避讓中可以分明瞧出,她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

  但沒有關系,隨著武比進行,這些雜草繁弱將隨風而下,他一定可以遇到那個足夠強的人,足以用之砥礪出那一劍。

  他知道這個人是一定存在的。

  師父說那位要摘取果子的七生死在了長道武館,那時武館之中有三人需要注意——裴液、楊顏、張君雪。

  一位五生,兩名四生,竟然擊殺了一位七生。

  在見到裴液之后,他知道他一定就是那所謂的“果子”。

  他非常確定這個少年足以成為自己的礪石,但并不必須得是他——張君雪、楊顏,多半也掌握著足以對七生造成傷害的力量。

  只要《拔草篇》可以除去足夠強的阻礙,就證明它足以填補起《幽仙》的缺口。自己,也就真的可以掌握這道“幽生之劍”。

  尚懷通沿階一步一步踏上擂臺,周遭越加澎湃的歡嘯圍繞著他。

  他沉靜地握著劍,心神緩緩浸入其中。

  他常常以手或劍深入土地,感受它們在黑暗中的脈動,此時,那種感覺又回到身體里,他仿佛正在大地深處。

  擂臺上、廣場上、天空上一切真切的景物都退后一層,他緩緩抬手,所觸只有安靜,以及千絲萬縷。

  歡嘯、情緒、榮耀、利益.都是他應得的供養,正沿著這副絲縷脈動而來。

  尚懷通就以這樣的視角俯視著這座武場。

  誰能,抵達此中境界?

  在這樣的劍面前,“招”是可笑至極的笑話,“勢”也只是任由把玩的玩具,所謂《黃翡翠》、所謂《割竹劍》,這些他們汲汲以求的粗劣東西,真的值得自己一哂嗎?

  他們一輩子都無法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劍。

  把這樣的劍握在手中,博望州里不過是一群嘎嘎亂叫、吃屎捉蟲的鴨子,他們誰能、又憑什么敢居于自己之上!

  尚懷通在擂臺上面無表情地向前而行。

  豈言草木,我在皆我。

  除了,面前的這一株草。

  在一切的中心,他在與自己爭奪這份脈動中的供養。

  拔草。

  一劍掠過,這株草離開了土壤。

  全場山呼海嘯,尚懷通感覺到那些幽細的絲縷在興奮地震顫。

  他提劍走下擂臺,成為了第二位八強之選。

  而對他來說,到了這里,這武比才算是剛剛開始。

  第三位踏上八強之位的,是裴液。

  他排在乙擂第一場,本應和李縹青差不多時間晉級的,但卻一直拖到了尚懷通之后。

  一直是這樣的,這位少年的比試總是要比其他同等級的選手慢一些,總是鋒芒不顯、總是過于謙和,對弱手們來說,如果一定要敗,大家都更愿意敗在這位少年手里。

  他非常有禮貌,甚至有些把自己擺得太低,總以一種見識甚至請教的姿態來和遠不如他的對手斗劍。

  他好像對勝利沒有什么渴求,不見他勝利之后的興奮歡呼,也從來不把手下敗將當做贏取他人歡呼的臺階,只要沒什么過節,你可以在他手下輸得十分體面,甚至舒服。

  唯一尚在驚異的是高臺上的縣令們。

  第四位則是楊顏。

  在那強大的刀術斬落四位對手之后,他身上的衣服已不再惹人發笑,而是構成了一種詭異強大的印象。

  比之上一位少年,他的打法就要暴烈得多,雖然也是禮節具備,但那對勝利的渴望早從打斗中體現了出來。一直在全力以赴,一直在不給對手任何的機會。

  固然有人說過剛易折,但武斗不本來就是硬碰硬的嗎,人們絲毫不懷疑這位少年有立于四強的實力。

  第五位是沈杳。

  翠羽劍門除少掌門外唯一的五生,從衣嵐山到少隴府到鷺洲詩會,半年以來,她一直合格地撐起了這份門面。如今,她再一次平穩地收劍下臺,踏上了第五個八強的席位。

  第六位沖出重圍的,則是詩會上勝過沈杳的那名書生打扮的七蛟五生,于英才。

  他固然曾被少年一招破劍,但資深五生的實力絕無水分,若當日的情形再來一次,他絕對不會選擇與裴液做劍招上的對拼,那么結果也就未可知了。

  比起沈杳,他是更加足以威脅四強的人物。

  第七位當然是張宗元。

  踏過張墨竹后,他再次恢復了那一棍破敵的風范,而抽中他的對手早已面色僵硬,不過上臺走個過場。

  這位忽然現身,一鳴驚人的男人,沉默悍然地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當然是要奪魁的。

  而第八個席位的爭奪,此時亦隨著鼎鳴開始了。

  擂臺之上,雙方持刀相對而立,一般的高大,一般的沉默。

  張君雪,古光。

  他們之中只有一個能走到下一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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