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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傾談

  .年紀輕輕,倒看得明白。”隋再華笑,“不錯,任你鋒芒畢露,也要有人給你伸展的空間,不然,要么過剛必折,要么委曲求全失了銳氣——那你去神京,有靠山嗎?”

  “有。”

  “唔”隋再華微訝地上下打量他兩眼,“是哪家?”

  裴液沉默一下:“.不知道。”

  裴液也覺有些臉熱:“沒見過面,我得先去拜謁一處地方,才算認得人家。”

  “那這也算不上靠山,不過是個安身之處。”

  越爺爺說是靠山,裴液是相信的,但他此時確未見面,也沒什么好爭辯。

  “來演兩招劍吧。”隋再華也未多做糾結,話題一轉,伸手道。

  “.哦。”

  “只是看看,”隋再華道,“我不是做了監院,要招攬學生,才愛看人演劍的。而是因為愛看天賦好的年輕人使劍,才做了這個監院。”

  “而且自從知道有劍如其人這么一節后,我就更愛看不同人的劍。”老人的笑里似乎有些頑劣的趣味。

  裴液抱劍一禮,后退兩步,以破土起手,將一門蟬部從頭到尾使了一遍,室內空間本就狹小,剛剛夠伸展,但少年使來卻是劍影舒張,一任揮灑,仿佛周圍的墻壁書架桌椅等雜物俱不存在。一套劍法使下來,也確實不曾有半點劍光磕碰到這些雜物。

  隋再華早掏了一個小本出來,看著少年的劍影,擺在腿上記著什么。

  裴液停下劍光,走上前探頭一看,一眼先認得“裴液”兩個漂亮的字。

  “這是.”

  “留個底子。”隋再華抬眸看他一眼,將本子給他往前翻了翻,“喏,全是少隴各處的英杰。”

  裴液這才看出這小本實在已有些年頭,紙張是相當好的,仍然柔韌白凈,但時光的痕跡還是在許多不同的地方體現出來,尤其前面被使用過的書頁,縱然妥善保管,還是難掩暗淡的古舊。

  確實是老人多少年的記錄,許多頁后面都有新添的筆觸。

  “不是記一下就好了。”隋再華解釋道,“后面但有何成就,只要得知,我都會錄在上面——不是官祿名利,是劍道境界。”

  裴液緩緩點頭,這本子越往前翻,紙張越舊,墨字也越多,顯然是當年的幼才長成參天之樹留下的痕跡。

  而且格式也不如后面的規整,裴液眼睛一定,還看到老人把一處空白當做備忘的草稿。那是墨干紙暗的一行字,像是當時腦海里想著,便隨手記了下來。

  老人仍在翻頁,裴液卻已念了出來:“.劍意如何凝而不發?”

  隋再華一怔,翻回剛剛那頁,看到了這個問題。

  “.”隋再華沉默了一會兒,捋了下胡須,才輕輕笑嘆,“早年記下的小問題。”

  老人正要將這小本合上,裴液卻忽然道:“意凝要心持。”

  “.”隋再華動作一頓,抬頭看著少年,好一會兒,才眉目認真道:“如何心持?”

  “.”裴液卻又沉默了,他皺眉撓了撓頭,不知該如何去說,“就憋住”

  隋再華低頭打開小本,看著這句話,喃喃道:“在劍的范疇中,意做‘情’之解。”

  裴液點點頭,他腹中知識不多,所幸記性極好:“是的。意,牽情之境。”

  “而‘情’,是人行止所遇引發出來。”隋再華緩緩道,似乎將當年的思路重新找了回來,“但起劍之情卻并非如此.對吧?”

  裴液肯定點頭:“對,用意劍時的情不是來于外界,而是發自胸中。”

  這是當然的道理,父母亡則哭,這是外界引發之情,但裴液每次用雪夜飛雁前,卻不必總被挑筋斷手,把自己置于“失羽之懼”中,這一劍所倚仗的情感,是從心中而起的。

  “對意發于心,出于劍,那如何凝而不發呢?”隋再華眉頭蹙起,看著裴液,“外物所引之情,我們可以通過回想相關景事喚起,因而也可以通過控制景事、扼制回想來暫時凝抑。它正是依靠實在的外物而起,我們也就可以通過外物來控制其爆發。可發于胸中之情無形無定,也無所倚仗,又如何控制呢?”

  可以看出老人確實曾在這個問題上下過相當大的心力,如今面上再次浮現出一種認真的苦惱。

  這表情令裴液頗為親切,它不是煩躁,純然是全心投入后游走在深奧迷宮中不得出路的迷惘。而且不能是全然不通,必得是先懂一點,然后才能全然陷進去——祝高陽給他講《概論》前,裴液盯著那一大串無注解無句讀的東西,就常常進入這種狀態。

  裴液沉默一時,想了想:“大人會意劍嗎?”

  “.會。”

  “大人如何用意劍?”

  “.一霎奇妙的直感,情劍合一。”隋再華緩緩搖頭,“伱想,一霎間的靈光,要如何去控制它呢其實這個問題,我是有一個猜測的。”

  “什么?”

  “正如拙境方可處理兩股絞擰,想要將‘意’作為一種實體來操作,恐怕也非得‘意’境才行了。”隋再華道。

  “‘意’境可以嗎?”

  “‘意’境當然可以。”隋再華一笑,“我們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和思考,是局限在拙、靈二境的。”

  “哦”裴液沉默一會兒,“但我覺得并非如此。”

  “哦?”

  “因為其實.起劍之情,也是有倚仗的。”

  老人面色凝了起來,略帶迷惑地看著他。

  “意的倚仗,就是劍。”

  “何解?”

  “這是我自己的一種感覺.但我認為是對的。意雖然發于胸中,但其實不是來自于一霎的靈感,而是來自于劍式里面——不是人要憑空生出與劍契合之情意才能用出‘意劍’,劍式本身也在向人靠近,是它在牽動著劍者之心。”

  “.”隋再華認真聽著,怔然無言,“你是說可以通過對劍的把控,來調整意的收發嗎?”

  “是的。”

  “是單純的劍招嗎?收一半,發一半?”老人兩只手抬了起來。

  “不,是渾然一體的感覺,要先感覺到手中劍對情意的牽引,而后在它們渾然一體的狀態下,通過調整劍勢來掌控劍意。”

  老人沉默:“但我沒有感覺到。”

  “您用意劍時,感覺不到手中劍對心的牽引嗎?那種感覺很微妙細弱,是要認真發現的。”

  “.不是,我確定從來沒有感受到。”

  “.哦。”

  老人再一次露出了那種微微苦思的神情,支肘扶住了眉頭。

  許久,他才緩緩一笑:“不過,這是‘行’上的問題了。裴小友,感謝你為我提供了一種解法,我相信它是可以奏效的。”

  “它就是可以奏效的。”

  “.好。”隋再華點頭一笑,那種老年學生的氣質重新埋了回去,他又恢復了那種身處高位的從容,“這問題很偏狹,因為只要跨入‘意’境,這就是水到渠成的操作。很少人會在拙、靈之境學會意劍,即便學會了,也不需要對將發之意做什么阻攔,所以這問題記下之后,就一直懸而未決.今日不意無心插柳,反而得解。”

  裴液一笑:“不是看到您的筆記,我也想不到這個問題。”

  隋再華看起來心情不錯:“后面有時間我會找人驗證一下,而后把這解法寫成一篇劍理,署上你的名字。”

  “啊?”裴液猝不及防,“我的名字?”

  “對,這是你的想法嘛。”隋再華一笑,“不過,問題是我發現的,文章也是我寫的,所以后面也要寫上我的——只有我們兩個。”

  “.”裴液嘴上其實還想謙讓,但一個因驚喜而帶點兒傻的笑已經流泄出來,他摸著頭。“啊我.這.”

  很難說這是什么樣的心情,純粹的喜悅,比拿到什么比武的第一還要開心。蓋因少年對自己能以劍取得的榮譽本就有所自信,而在這方面卻一直是純然的最底層,不會遣詞書寫,甚至讀書認字都費勁。

  現在,忽然說有一篇劍理文章署的是他的名字、記錄的是裴液的想法,集于書本,流傳給別人學習。像一下從泥土溝里沖到了潔白縹緲的云端,一股昂揚之氣從少年胸中生出。

  “裴液,《概論》讀完了嗎?”

  “沒讀完,明姑娘,我工夫用來寫文章了。”

  裴液嘿嘿笑完,才看向眼前老人:“隋大人,這篇劍理.能給多少人看到啊?”

  隋再華一怔,失笑:“那要看有多少人想看。這篇寫完之后會留置于少隴修劍院中,供滿院師生查閱。若價值夠高,還可能進入道啟會,屆時整個道啟會、諸多三十三劍門之人皆可能看到——如果你入修劍院的話,可以憑借這篇劍理換取許多東西。”

  “.哦。”裴液這次真覺得有些可惜了,認真躬身拜謝老人,“多謝您照顧。”

  “我為你答疑,你為我解惑,最后我們共得一文,何來照顧。”隋再華溫和一笑,“何況,你一上場,我就很喜歡你。”

  “啊?”

  “是的,比起尚懷通,你才是我今天最喜歡的年輕人,身上的氣質跟太陽曬過的泥土一個味道。所以忍不住叫你來聊聊,也想看看你的劍是什么樣子。”

  “.多謝您厚愛。”

  隋再華帶笑點點頭,忽然輕嘆道:“‘以利為分,以正對正,以邪對邪’,尚懷通此答算是頗好了,可惜似乎有些虛假——對了,裴小友,你呢,你對敵人,也是不擇手段嗎?”

  “.差不多吧。”

  “那么.你如何界定你的敵人呢?”

  “我?”裴液坦然得近乎自然,“我當然是以正邪。”

  “.”這樣全然正大光明的回答實在也不多見,蓋因心里有鬼的人根本不敢扯這樣自己都覺得虛假的謊,隋再華微微一怔,“那,利呢?”

  “我想.既然談到正邪,利就沒必要說。”

  “.子曰:何必曰利。”隋再華看著他,緩緩而嘆,“但我以為,這是太天真年輕的說法。”

  裴液看著這位老人。

  “固然有許多簡單的正邪,但還有更多事情,其實是不分正邪的,它們只是不同的人們之間利益的沖突。”隋再華道,“所以,要談正邪,還是一定要談利的。”

  “.那是人家的利了。”

  “你不在其中嗎?”

  “我不在。”

  “是嗎?”隋再華挑眉,來了興趣,“你可以為了‘正’,不顧及自己的利益?包括金錢、名聲、地位、武功.你已經得到或將得到的一切,甚至生命?”

  “.我可以。”這次裴液沉默了一會兒,他想到了那本《俠骨殘》中的劍影。

  “我不信。”隋再華看著他,篤定道,“我看的出來,你是一個愛生之人,有著充沛的熱情,絕非清心寡欲。名利對你來說,是莫大的甜蜜——就憑你剛剛的表現就可看出。你現在信誓旦旦,只不過因為還不曾真正得到它們。”

  “.也許吧,反正在事情真的發生之前,我也沒辦法向您證明。”裴液微微一笑,而后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但您遲早會相信的。因為.我不會丟他的臉面。”

  “誰?”

  “一位老人,我有次也問過他差不多的問題。”裴液看著窗外道,“他說,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

  “.那就望你能持守此心吧。”隋再華淡淡一笑,“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瞧你不是還帶了那個姑娘過來,讓她進來吧。”

  裴液沒想到他主動提起此節,一躬身:“多謝大人。”

  “去吧。”

  裴液猶豫了一下:“隋大人,李姑娘她身上有傷,今日演劍,其實非她水準。而且她天賦其實很好,只是一直被俗務所牽.而且她心志光明堅韌,今年才剛剛十七——”

  “嗯,我都知道了。”隋再華笑著打斷道,“她一人重振翠羽,不是嗎?我很喜歡。”

  裴液松氣一笑:“對。”

  但裴液還是沒有立刻出去,他又猶豫了一下,再次拱手,這次認真斂容道:“大人,我想再與您說些本不打算說的、不招喜歡的話。”

  “嗯。”

  “尚懷通實為一條渾身膿霧的毒蛇,只因蒼天無眼將一份劍賦落于他身,使他有所虔信、近乎狂熱,并倚之自傲。若招收此人,實為劍院不幸。”

  隋再華失笑:“好,我聽到了。那我也與你說些本不打算說的、不招喜歡的話。”

  “.您請。”

  “我真的很想招你進少隴修劍院,所謂神京靠山實在不可靠,即便足以信任,但神京這種地方,再硬的山頭也可能被一夜抹平。真不如來少隴府,修劍院足以為你羽翼。”

  “我去叫李縹青。”

  隋再華微微翻個白眼。

  裴液走到外面,將早已等待多時的少女叫過來,走到門前卻聽里面道:“讓她自己進來就好。”

  只好快速囑托了幾句,把少女送了進去。她倒是很快,大約只一炷香的時間,便出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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