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橋頭。
裴液一邊往縣衙走著,一邊擰著眉頭翻開了最后兩頁。
他現在已經不在思考那仙君所求之物,這故事帶來的另一個猜測正在占據他的整副心神。
仔細看去。
鎮北王府。
洗吳仇癱在地上,把真氣全部收回,靜靜體會著杳無邊際的黑暗和此起彼伏的劇痛,還有遠處細微的泉流,像是笛聲。
忽然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拖動自己的身體,他支起頭,聽見了少女奮力的喘息。
他的舌頭已然全爛,依靠真氣發聲道:“你想活就快跑吧,不用管我了。”
這惡梟般的聲音嚇得少女一跳,險些松開拖他的手。
等反應過來是他在說話后,少女才道:“你救了我,我得救你。”
“我沒救你,你還是得死。”洗吳仇道,“我只是覺得不爽就懶得忍。”
“你不怕死嗎?”
“不怕。”
“…不管怎么樣,你反正救了我。”少女倔強道,終于拖著他的身體支在了墻邊,然后走到前面把他背了起來。
洗吳仇發現這少女力氣還不小。
“你好輕啊。”少女道。
一個多月的不飲不食,當然輕,更不用說還被割下去相當一部分。
洗吳仇這時覺得又有了些希望,道:“你把我帶到院墻,我帶你翻過去。”
“不用。”少女道。
她也受了傷,但腳步還是飛快,到了墻邊,她飛快地來回尋找著,終于撥開一片草叢,露出一個狹小地洞來。
她把洗吳仇先塞進去,然后從后面推著他往外擠。
洗吳仇咬牙忍受著渾身傷口被砂石磨擦的劇痛,終于被擠了出去,而后少女靈敏地鉆了出來,重新背上了他。
“得出城。”洗吳仇道。
“嗯。”少女喘息著背著他往城邊跑去。
一路在陰暗的小巷中穿梭,終于到了城邊,此時城門早已緊閉,少女把他放下,在城邊尋找摸索著。
洗吳仇有些忍不住笑:“你這兒也有洞啊?”
“哼。”
少女終于找準了位置,停下忙亂的腳步,搬開一塊木板,卻忽然靜止不動了。
洗吳仇感到了氣氛的凝固:“怎么了?”
“被…被封死了。”少女聲音有些顫抖。
洗吳仇道:“你背上我。”
“去哪?”少女重新把他背起來。
洗吳仇真氣運上手,抓住了她背上的衣衫:“哪也不去,捂住嘴。”
少女茫然地分出一只手捂住,下一刻,身體就拔地而起。
一聲尖叫剛一出口就立刻被少女自己捂住,身體是一陣心慌的懸空感。
簡直是直沖云霄,眨眼城墻已在腳下,她還有閑暇回了下頭——半個胤城都在視野之中,看起來黑黢黢的,也沒平常感覺的那么大。
等再次踏上實地時,視野前已是一片小樹林。
她回過頭,城墻已在身后。
少女只愣了一下,就立刻向前跑去。
穿過樹林后又奔跑了一陣,洗吳仇漸漸聽見了沉穩厚重的水聲——寒草河。
到了河邊,旁邊有一處人家,少女放下洗吳仇,輕手輕腳地翻進去——那動作頗為熟練——偷了一個洗衣的大盆出來,還有一個木板。
她把洗吳仇放進木盆,然后把木板遞給了他:“你沿著河往下漂吧,后面也有村子,說不定能遇上好心人。”
洗吳仇愣了一下:“好,那你朝上游跑,咱們分開來,不容易被抓到。”
少女卻搖了搖頭:“我不跑。”
“…什么?”洗吳仇心臟一揪。
“我只是把你送出來,城里還有我娘和我弟,我要是跑了,他們就要遭殃。”
“你救了我,回去了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娘和你弟的!”
“那我就跟他們一起死,反正我不能丟下他們。”少女依然聲音倔強道,“而且你剛才不是也說了,我肯定得死。”
“那是剛才,你現在——”
“行了,大高手。”
洗吳仇焦急地還要勸說,但少女一推他,木盆便沿河飄下去了。
她的聲音很快從近在咫尺變得有些遠:“剛才謝謝你啊!我還…從來沒有飛過。”
水聲嘩嘩,蘆葦慢搖,寒草河并不算湍急,它是一種平穩的快。
洗吳仇倚在木盆里,蘆葉劃過沙沙的聲響,清香彌漫在四周。
他已經漂了很久,有快一個時辰,這過程之中有時被蘆葦包住,有時撞上石頭或岸邊,他就用少女遞給他的木板調整,終于到了現在,木盆砰地一聲,撞上了他期待中的東西。
——木頭與木頭碰撞的聲響。
洗吳仇支起身體一摸,撞上自己的東西是平整的臺子,支在水中——是了,碼頭!
洗吳仇爬了上去,趴在上面靠聽覺辨認著四周的環境。
有風吹過門窗的聲音,有房子。
但這聲音很單調,或者說很孤單,它周圍沒有船輕輕飄蕩的聲音,沒有魚腥味,沒有雞鳴和狗吠,把真氣凝于雙耳,也聽不到任何居民的存在的跡象。
就像荒野之中,一個獨立的房子連著一個獨立的碼頭。
怎么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洗吳仇剛一迷惑,一道恍然的閃電穿過腦海。
這…不就是自己尋求破境之時居住的那棟水榭?!
他撐起身體,蹣跚著走近房門,這種荒郊野嶺的房子長時間無人居住,果然已遭了盜賊,門鎖早被卸下,門一推便進。
但是不要緊,洗吳仇來到床前,伸手一陣摸索,而后一按,一個暗盒彈了出來。
洗吳仇知道這里面有些救命的丹藥,他伸手進去一陣摸索,卻是入手一滑,當先摸到了一顆光潤的珠子。
“珠子!”黑貓一按裴液肩頭叫道。
裴液沒有言語,這已是最后一頁的最后一句話——俠骨殘的故事至此而止了。
怎么能在此而止?
裴液皺眉一翻抄本,才在背面找到了最后兩段文字,他沉肅地低眉看去。
這是一段口吻奇怪的陳述,之前的那些故事中從未出現過。
洗吳仇最終的下場無人得知。
有人說,洗吳仇重傷無力,真氣又無處彌補,早不知死在了何處。
也有人說他被王府的鷹犬追上,結果了性命。
還有人說,洗吳仇活得好好的,他找到了那本神功,從此藏身入某個偏遠小城,等待著修為恢復,一飛沖天的那一日。
然而無論洗吳仇是何下場,鎮北王府仍在胤城一如既往地立著。
從洗吳仇逃出那天算起,已有將近十八年了。
至此,這抄本是真正的再無內容。裴液有些不信邪地一翻抄本,回到了正面第一頁,已是這一回的回目。
已成枯鬼十八載,何日飛仙第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