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書生出了考場,歸心似箭,牽驢便出了城。誰料天公不作美,正走到半途,天空霹靂一聲落下雨來。
這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書生自己倒好,但一箱書卻金貴無比,正焦急間,覷見前面一處小亭,書生喜上眉梢,連忙牽驢過去避雨。
到了亭下,書生從驢身上卸下書箱,放到亭子正中,才舒了口氣,回頭找座坐下。
然而這一回頭不要緊,險些嚇他一個跟頭——身后亭外,竟然靜靜地立著一個人!
不怪書生驚訝,他走了一路都是獨行,彎腰搬個書箱的工夫,這人就到了身后,跟直直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春寒料峭,這男子卻只穿一件單薄的黑衫,此時也被雨水浸濕了。他身姿挺拔,像是一棵勁松裹了塊黑布。
見書生回過頭來,他點頭致意,摘下斗笠擰了一把濕發,叫書生瞧清了他的面容:薄嘴唇,高鼻梁,臉頰瘦削,劍眉下嵌著一雙長而亮的眼,左眼眼角外延伸出一片拇指大小的淡紅色花紋。
殊異、英俊、機敏、驕傲、沉穩、冷酷——
“等一下,這段怎么這么詳細?”裴液忍不住打斷道,他記得“鏡里青鸞”筆力甚為簡練,只在要緊處才添墨一二。
張思徹看他一眼:“你講還是我講?”
“你講。”
“這乃是洗吳仇大俠的第一次出場,不詳細些,你豈能心會其人英姿?你可知以洗大俠的本事足以片雨不沾身,這里是怕嚇到這書生才故意淋雨…”
裴液這下明白了,原來是他喜歡的人物,便道:“這倒不用說了,人家怎么寫的你怎么講就成。”
張思徹翻個白眼,繼續道:“總之,書生被這姿容懾住…”
書生和男子一同避雨亭下,男子抱劍倚柱,看起來深冷孤高,書生不敢搭話,只安靜坐著。
卻不料那男子主動請他幫忙看一枚小箋,書生連忙接過來,上面是一段古文,用詞和語序甚為古澀。書生讀了好幾遍,才看出這段文字是在描述一個地方。
然而到底指什么地方,書生還是頗難理解。只有一句“鬼車北下”他較輕松地看了出來,自己鎮子邊上那座魁居山的古稱似乎就是“鬼車山”,而從這山“北下”就是自己鎮子的方向。
剩下的語句卻是非得找當地大儒遍翻古書、細細考據才能解出來了。
書生誠實以告,男子欲以一枚玉謝過書生,書生卻嫌貴重堅辭不受,眼見雨勢不停,兩人便打開話頭聊了起來。
書生本以為男子是位深研武道不問他事的修者,然而交談下來卻不禁驚異于其人的博學。
文、書、樂、棋、廚膳、木石、建筑、辨馬、識玉等等這位男子無一不通,簡直令書生嘆為觀止。
書生不禁有些自艾,自己哪怕考個舉人,也只是讀經寫文有些造詣,相比之下,正是那種呆子書生。
男子說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粗人,這些知識都來自一位博學的好友,后來友人亡故,留下了許多書籍筆記,他由于懷念友人便常常翻看。
談興上來,男子取出一壺酒,兩人邊飲邊聊,書生將自己身世之艱苦,胸中之志向,佳人之感懷,內心之忐忑盡皆吐露。
男子則安靜傾聽,顯然閱歷超凡,無論書生說到什么都能高屋建瓴地點撥兩句。
如此互通了姓名,結下一番情誼,分開時男子說從書生身上看到了那位好友的影子,過兩天事情辦完了再來找他飲酒暢談。
走前一道真氣拍入,書生頓時酒醒,渾身神清氣爽,環顧四周,已不見黑衣蹤影。
張思徹講到這里,停下了話頭。
“繼續啊。”裴液意猶未盡。
“該你了。”張思徹看向門口,那里有一個血影走進來。
裴液抬起頭,正聽見黑袍人用冷漠的聲音道:“廿一勝,下一組廿三、廿四。”
石窖深處站起來一個龐然的影子,是個高約兩米的壯漢,裴液之前就注意到他,但此時他站起來后,才露出身體的全貌。
粗韌的皮膚、寬大的手腳、硬實的肌腱,身上紋著大片的原始圖騰…他走過來,對著裴液猙獰一笑,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
荒人。
裴液無聲一嘆,撐地起身。
“回來再聽。”張思徹布滿紅疤的臉咧出一個笑。
裴液走出石窖,第一次有機會見到這座山谷的樣貌。
雖然夜色已深,但今夜月明如洗,繁星滿綴,在皎光之下,兩側的高崖山勢凹凸,不時有銳利的突出。
兼以山谷長而不寬,裴液抬起頭,感覺自己就像是在一只巨犬的口中。
外面的人比裴液想象中要少,只偶爾見到零散的黑袍,裴液甚至懷疑進入石窟的人比剩下的人還要多。
不過倒也合理,一來燭世教本來就沒有大力發展教徒的空間,二來進入石窟的人——除了自己和張思徹——也并不需要看押。
但轉過朦朧的山影,后面的景象一映入眼簾,裴液睜大了眼,又懷疑自己可能想錯了——也許,本來還是有不少人的。
如果這山谷是一張犬口,那眼前的景象就是被一柄鐵錘狠狠地搗了進去。
犬牙碎裂脫落,流瀉的砂石宛如血涌。
燭世教曾在這里搭起高架、支下營帳,但如今一切都被未知的力量無情摧毀了,而且可以看出,那力量的中心并非這些建筑或山石,它們只是順帶。
再往前走,更令裴液心肺停跳的一幕出現了——廢墟旁停放著一具尸體,即便被血染污,那袍子的顏色仍然那樣突出。
是那神秘幽尊的紫。
這場景在視野中一閃而過,裴液心中思緒萬千,來不及思索這里遭受了什么樣的打擊,引路的黑袍人已停下腳步,一處場地出現在面前。
兩人高的幽藍火焰升騰四周,圍出一個整齊的圓。
圓中間的地上用幽藍液體繪出那個已有幾天不見的火符,巨大得填滿了整個場地。
場地正中的上空,一枚幽藍近紫的光珠漂浮著,上場戰斗留下的殘血仍在不停地從塵土中一縷縷析出,而后飛入這枚光珠。
沒有招呼,荒人當先一步邁入其中,對著裴液勾了勾手,龐然的身影被火焰帷幕扭曲得像一頭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