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光芒灑在水面上,磅礴大氣的景色,令白居易那句“日出江花紅勝火”顯得如此生動。
孟溯狠狠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想要把手伸到腰間去取他的酒葫蘆,但是想一想還是忍住了。一晚上沒睡,一直在記賬,現在已經是頭昏腦脹,如果在喝口酒,怕不是要當場倒在船里睡過去。
沒想到,從族中逃出來之后,居然還會這樣遇到這種徹夜不眠的勞苦。
想他年幼時,每當月底,身為族長的爺爺就要考核族中子弟的學業和武功,通不過就要用藤條抽。所以在月底前的兩天,孟溯都要徹夜不眠惡補四書五經,來彌補平日里游手好閑落下的學業。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居然每次都能基本上蒙混過關。
而那些跟著自己一起耍,不好好學習的族中的弟弟妹妹們,就經常被這個聰明大哥坑害,每個月月底竹條燉肉吃到飽。
這樣時間長了,再也沒人敢跟著孟溯混著玩了,大家都知道這個哥哥是天才,文武雙全,根本不用努力就能過關。跟他比著玩那是找死行為。
除了清遠,那個愚蠢的弟弟。除了他還愿意跟著孟溯,像一個小跟屁蟲一樣,整天“恭儉哥哥”地叫。
煩死了,嘿嘿。
想到這里,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困意也被一種陰冷的情緒趕走了。
當初自己離開,就是為了逃離。把那些恩恩怨怨,那些剪不斷理還亂,那些死也無法償還的愧疚,全部拋下。
但現在,怎么自己又莫名其妙上了這王大王的賊船,給他當起了賬房先生?
孟溯回頭看看船里,云英靠在船舷處,王大王倒在船底,這兩個人在補覺。狗東子去附近縣城銀號里,拿銅板換了銀兩剛剛回來,一邊數著銀子一邊低低地“臥槽”“臥槽”驚呼個不停。
的確很震撼啊!
昨天晚上一夜,王大王就靠二十個對輕功粗通皮毛的小乞丐,賣掉了接近四百斤的鹽!現在,連船舷吃水線都肉眼可見地高了一截。
賺回來的錢有八十兩之多,就算凈利潤也有四十兩。
而這還是剛剛開始,之后小乞丐們做熟手了,銷量還能上升。
算了!開船吧。
賣私鹽這種事情不敢讓其他人知道,所以這艘船上一切只能靠他們四個人。下一次賣鹽的會面地點在沿著臨洪河向西北二十里地的地方。逆流而上,必須現在劃船才能保證晚上趕到。過半個時辰需要輪個班,到時候孟溯也需要休息一會。
拿起船槳,孟溯陷入了一個短暫的思考。事實上這段時間,他也開始覺得王大王的腦洞非常…獨到。既然輕功真的可以用來販鹽,那么內家功也許也能用來劃船?
孟溯用船槳向著岸邊的石頭一撐,船就在一片波紋中駛向了今天的航程,船走得既快,又輕。
這內功還真的可以用來劃船啊…
與此同時,久恩堂中的寇堂主卻坐立不安。隨著目前的局勢逐漸脫離他的掌控,他心中有一股焦躁感油然而生。
其實他本不應該如此煩悶,因為做生意總是有賺有賠,打賭就更不用說了。
但是他總感覺,那個王大王跟他打的賭是一個陷阱,后面還有很多坑等著他一個一個往下跳。因此,他非常急于知道王大王的所作所為。
“堂主!”
一聲中氣十足的男聲,是王彪進來了久恩堂。他摘下頭上的斗笠,雙手抱拳向寇堂主道:
“已探查到了,那個王大王手下又瘦又小的那個半大小子,名叫狗東子的那個,今天早上在東海縣城的廣源號里,用銅錢兌換了銀兩。”
“他們換了多少兩?”寇堂主急不可耐。
“我給那小廝不少好處,他方肯透露…換了八十兩。”
八十兩?第一天晚上就換了八十兩?這些錢是他們賣鹽掙的么?寇堂主心頭思緒飛舞:
也許是這小子之前做小生意,早就賺了這些銅板,只是現在才準備換整?不可能,他之前沒帶什么大物件過來。
也許是這小子賤價出售那三千斤鹽,迅速回籠了這些錢?也不可能,若他以一斤五十文的價錢賤賣,要賣一千五百斤鹽才能足夠,那要跑很多路,找很多買家,帶很多貨。
而且關鍵是,這鹽賣的越賤,王大王就要吃越多的虧。寇堂主看不出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還有什么可能?難道…
寇堂主止住了自己的想法。子不語怪力亂神,錢不可能變出來,王大王的錢也一定有來源。
但是如果真的賭輸了,難道真的要把家傳內功心法給他?這么做,怕不是死后也沒臉見列祖列宗啊。
“除了銀號,從他們沿途的農家能打聽到什么消息么?”寇堂主繼續追問。
“回稟堂主,打聽不到。農家們就算買了鹽,也不會告訴我們。”
看來不會有什么新的消息了。眼下,只能盯緊王大王了。
千里之外,古都洛陽。街市繁華,樓宇相鄰。
在這千年古都之中,既不缺大人物間的觥籌交錯、雅庭致軒,也不缺小人物的呼和掩映、荒腔走板。但是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一旦到了夜晚來臨時,都會聚集到繁華的城市中一個特別繁華的地方,那就是煙柳巷。
夜晚煙柳巷中的喧鬧,表現出的是另一種華彩。
在這里的人似乎沒有了白天時的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在粉紅色的燈籠下表演出更加真誠放蕩的人生姿態。
這里有諂媚的老鴇,也有維諾的壺工;
有妖媚的女子,也有恬淡的歌伶;
有放肆的酒客,也有癡情的書生。
每個人都找到機會摘下自己的一張面具,但又匆忙帶上另一張面具,尋找不同于日常的刺激。
但有一人不同。
那是一個矯健的身影,身著暗色行裝,從花叢中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墻根下,一個鷂子翻身就跳入了“錦悅樓”的后院,三下五除二爬上了假山,然后腳尖輕輕一點就飛出一丈多遠,穩穩地站在錦悅樓三樓一個房間的窗戶上。
那人摘下面巾,赫然就是蘇琴。她高興地喊,“楓姐姐!”
聽到這一聲呼喚,坐在房中正在暗自垂淚的一個名女子猛然一驚,回頭看到窗口的人,趕緊把蘇琴拉下來,然后謹慎地看了兩眼窗外,關上了窗戶。
“齊楓姐,我來看你了!”蘇琴原本十分高興,但看到齊楓姐姐紅紅的眼眶,開心的勁頭去了一大半。
“小琴啊,”齊楓有點想去牽蘇琴的手,但又好像感覺自己手上有什么臟東西一樣,不禁垂了下來,帶著責備的聲音說,“都說了你多少次了,不要來這種骯臟的地方,被人看見了就什么都完了。”
“姐姐!”蘇琴聽到齊楓還愿意說話,又開心了起來,“我最近在武林中混得小有名堂了,攢了不少錢,說不定很快就能幫你離開這個火坑!”
齊楓眼中忽然一亮,但是又忽然黯滅下去,說,“琴琴你有所不知,我這種官妓…怎是用銀子就能贖得了身的呢?”
蘇琴聽罷也楞在那里,半晌反應過來,支支吾吾地勸解道,“沒事!沒事的!楓姐,我…對,還記得我說的那個很有辦法的江湖朋友王大王么?他鬼點子多得很,我去求他,他一定有辦法!”
“不要為我去求人,不要求任何人,我不值。”齊楓抹了一下眼淚,趕緊轉移話題,“小琴,你此次出行,還是沒告訴你父親么?”
“別提他!”蘇琴突然勃然大怒,“要不是他,姐姐你又怎能…!”
“那不是他的錯,他也難過,但只能奉公辦事。那是他職責所在。”
“職責所在?穿上那件袍子,就應該秉持公正!
齊伯伯怎么可能是蠅營狗茍之人?怎么可能是貪污納賄之人?怎么可能勾結閹黨?他那么清楚,卻對那一紙逮捕令毫無疑義,為什么?他早就為了那頂烏紗,把公正扔給狗吃了!”
“小琴!”齊楓聲調提高,鎮住了蘇琴,然后緩緩說,“我在這個…院子也有一段時間了,見過各種各樣的人,聽說過各種各樣的消息。你還太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不要那樣說你自己的父親。”
“父親…我沒有這種父親!”蘇琴終于爆發了,她把她這幾年在煎熬中反復敲打她的疑問全部丟了出來:
“難道好人不應該有好報?
難道惡人不應當被懲處?
難道暴不當除?
難道義不能為?
有冤不用伸么?
有仇不用報么?
齊伯伯的冤屈,難道你合得上眼睡安慰覺?你這些年在這個骯臟的地方,難道也…”
說到這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這話什么意思,難道說你蘇琴也覺得那個溫雅甜美、高潔如玉、春風化雨的齊楓,臟了、賤了?
她正欲解釋的時候,突然樓下傳來老鴇那刺耳的喊聲:“逸蓮兒,汝陽縣的佟大官人過來看你了,快點下來迎接。”
“哎~來啦~”一聲妖嬈的應和從齊楓口中喊出,她趕忙走去打開窗戶,低聲說,“走吧小琴,快走。別讓人看到你…也別再來看我。”
蘇琴走向窗邊,齊楓走向門口。兩人相背而行。
齊楓打開門,在門邊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朱唇含笑,眉目傳情,身姿儀態嬌妍狐魅,行走如弱柳迎風。倚在青樓的欄桿上,她用三分慍怒,三分按捺,四分欣喜,表演出一個久不得欽慕的佳人最攝人心魄的嬌嗔。
“佟大官人,你…還記得小女子啊,我還以為你看盡人間繁華,把我忘到天外了。”
蘇琴躲在窗外。
然后她還是運起輕功,縱身一跳,消失在夜幕之中。
楓姐姐…
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