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叫他幫你把余杭那些事都解決了?”蘭子君笑道,“堂堂郡王殿下,為你一個小女子出個頭還不容易?”
王晞搖頭道:“人心險惡,原本也不都是他的錯。”
這些年,恨著他,也為難了自己。
看到他認真地履行當年不再見她的承諾后,心頭的怨恨便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源于不甘,不甘他任性的一個舉動,就將她的世界毀得面目非。
倘若他能誠心彌補,也許她也能試著放下那段過去,從此不必再被噩夢羈絆。
“我倒覺得,讓他替你出頭還容易些,就他還能做得出叫人歡喜的事?”蘭子君搖頭笑道。
她這么一說,王晞也頓時忐忑起來了。
是不是還是對他要求太高了?
“他…他請我過去做什么?”王晞渾身寒毛直立,瞪圓了眼睛看著蘭子君。
距離上次去探望林修之,已經過了七天。
今天,她原本打算去找蘭子君辭行的,蘭子君卻帶來了這么個消息。
雖然她上回去探望了林修之,也是因為他重傷昏迷,事出突然啊!現在他特意來請她過去是怎么回事?
“大概想和你辭行吧!”蘭子君猜測道,“昨日京城來人了,他要回京了。”
靈昌郡王重傷的事,肯定要上報京城的,京城派人來接他回京養傷,再正常不過了。
那她是不是該去和他道個別?她也要回江南了…
“你要是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吧!”蘭子君道。
見到林修之的時候,他正坐在廊下,白袍烏發,容色蒼白姣好,只是一抬眸,便見眉宇間的森冷陰郁,那一身柔弱風流之態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手邊擺著一壇開了封的酒,熟悉的酒香,和中秋那夜喝的一樣,是她每年進貢的醉江南。
“傷都沒好,喝什么酒?”蘭子君責備道。
他淡淡道:“沒喝!”他答著蘭子君,目光卻緊緊地落在她身上。
就和從前每一次見面一樣,只要一看到她,就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盯得她喘不過氣。
王晞咬了咬牙,退后一步,向他行了個禮,冷冷道:“殿下召見民女有什么吩咐?”
話音未落,他竟挪開了目光。
王晞剛松了口氣,便聽見他語氣略帶僵硬地開口道:“我認你作義妹,可以嗎?”
王晞驚愕抬頭。
他的目光落在了手邊的酒壇上,只用側臉對著她,看不到他的目光,這側臉顯得格外蒼白孱弱,她甚至看出了一絲痛苦無助。
“那些人欺你辱你,我便認你作義妹,一來可以還你清白,二來也能光明正大替你出氣…”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接下來的話卻有些磕磕巴巴:“別人也不會因為顧忌我不敢、不敢求娶你…你、你有中意的…我可以為你、為你做主…我一定、一定還你個美滿姻緣…”
話到最后,漸入無聲。
王晞古怪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這些話,是你自己說的?”
他不自覺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慌忙轉開,臉上竟飛起了紅暈:“是、是程昭教我的!”
蘭子君“噗嗤”一笑,道:“程昭這主意出得不錯!依我看,宮唐就很合適,不管別人顧忌不顧忌,宮唐肯定是不怕你的,他又對王晞有意,既然你這么有誠意,就去替你新認的妹子做這個媒吧!”
他再次回頭,眸色沉沉地看著她,輕聲道:“我這樣做,你歡喜嗎?”
歡喜嗎?
她似乎感覺不到什么歡喜,但蘭子君說得不錯,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認作兄妹,送她出嫁,所有的謠傳不攻自破,甚至還給她添了個靠山,他愿意悔過,愿意彌補,也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溫和的方式。
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歡喜。”
“你原諒我了?”他問得仿佛艱難。
她點頭的時候也感覺到了艱難:“我原諒你了。”
“我后日回京——”他啞聲道,“你愿隨我回京認親嗎?”
她搖搖頭:“我要回余杭了。”
“那就明日?”
“好…”
回沈府的路上,蘭子君看了她兩眼,笑道:“你看起來,也沒多歡喜,怎么?”
她搖了搖頭,說不出為什么。
“你和修之總算和解了,他也要回京了,你不打算為了宮唐多留幾天?”蘭子君問道。
她猶豫了一下,道:“宮大人很好,可是…”她仍是搖了搖頭,還是說不出什么具體的。
蘭子君笑了笑,忽然語氣感慨地問道:“你知道我亡夫嗎?”
她點了點頭。
少有人不知道沈卿言。
當年沈卿言之死,遠在江南的她都有所耳聞,甚至到如今,茶坊酒肆中還流傳著當時的慘烈。
何況當今陛下、公主殿下都與那件事有關。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如果他只是一個很好的人,或許在他去后數年,我會另覓良緣——”蘭子君嘆了一聲,眉目間溢出淡淡的悲傷和懷念,“可是他不僅僅是一個很好的人,他留給我的最后一段,至今回想起來都驚心動魄…”
她轉頭看著王晞,帶著一絲憐憫:“那樣的驚心動魄,哪怕是痛徹心扉的驚心動魄,都會刻骨銘心,無法磨滅,從此以后,你眼里心里再不能有人占據那個位置;你見過最強烈的光芒,就會覺得世間萬物都失了顏色…”
“我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但我確實是心甘情愿守著他留給我的一切——”
她牽著王晞走進沈府大門,握著她的手,柔聲道:“如今再沒有人影響你做決定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去為你和修之準備明日的認親禮。”
王晞呆呆地在門內站了許久,然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人群中穿行,喧囂漸漸遠去,蘭子君的話卻一遍一遍在腦中回響。
她知道她說的是什么,可是…可是林修之,怎么比得上沈卿言?他帶給她的始終只有痛苦…難以磨滅的痛苦…
當他悔過自新,當他徹底放手,當怨恨和不甘散去,她自己都分不清剩下的是什么。
她心里籠著陰影的時候,覺得宮唐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好,可是陰影散去后…可是陰影真的散去了嗎?
腳步停下時,站在了地窖門口。
代國公甘明琮在縣城里挖了一個專門藏酒的地窖,專門用來供將士們慶功宴飲,她送來的貢酒,便是存放在了這里。
兩年前,她回到余杭后,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慰藉,反而遭受了第二次重擊。
白日是親人的指責,夜晚是京城的噩夢,最初的時候,她日夜不能安神,只有躲在家中小小的酒窖里,聞著自己親手釀制的酒,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
后來父親為她開了一間酒坊,她便從家里搬了出去,天天忙于酒坊的生意,才將那段日子撐了過來。
這也讓她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遇到心煩的事,就會一個人躲在酒窖里,靜靜地思考,靜靜地忘卻。
推門而入時,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還是不甘,其實還是有怨,他害她受了那么多苦,怎么彌補得過來?
沿著臺階往下走了一步,她伸手去夠墻邊的火折子,還沒碰到,邊僵在了原地——
剛剛她是推門而入的,門沒 有鎖!
有人在里面!
她心中一驚,正要后退逃走,黑暗中卻傳出了一個意外的聲音:“誰?”
那聲音冷沉陰郁,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林修之?”她意外地喚了一聲。
他怎么會在這兒?
林修之沒有回答,黑暗中,他仿佛動了一下,然后又沒了動靜。
她猶豫了一下,取下火折子,打開——
“不要點火!”他聲音沙啞而焦急,王晞忙滅了火。
火光照亮的一瞬間,她看到他蜷在一個角落里,用手臂遮著臉,像是什么見不得光的動物。
“你怎么了?”王晞忍不住問道,一面輕手輕腳走下臺階。
上午離開國公府時,他還好好在那兒待著,怎么這會兒會一個人來了酒窖?不會是來喝酒的吧?
“你…傷沒好,別喝酒…”她不自在地說著類似關心的勸辭。
“沒喝…”他的聲音悶悶地傳過來。
“你怎么在這兒?”王晞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別過來…”他的聲音虛弱無力。
王晞想起上午看到他時的蒼白孱弱,心里突然痛了一下,倉促轉身,快步朝外走去:“我去喊人!”
“不要!”他突然喊了一聲,她停下之后,他的聲音又弱了下去,“不要走…王晞…別走…”
王晞感覺心里仿佛被拉扯了一下,她忍不住回過頭,視線適應了黑暗之后,隱隱能看到他的輪廓。
他坐在地上,懷里仿佛是抱了一只酒壇,腦袋低垂著,看上去軟弱而頹喪。
她看了一眼敞開的酒窖門,捏了捏手心,朝他走近一步,輕聲問道:“你沒事吧?”
他沉默了片刻,嗓音低啞道:“沒事,你走吧…”
一會兒叫她別走,一會兒又叫她走?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氣,王晞箭步沖了過去,二話不說搶走了他懷里的酒壇,一摸,已經開了封。
她腦袋一熱,拎起酒壇,重重地砸了出去。
酒香四溢。
“林修之!你又想鬧什么?你有傷不能喝酒自己不知道嗎?”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眼眶卻開始發熱。
“你為什么不能做點正常的事?你一定要讓自己傷得半死?一定要被打斷腿爬進來,一定要當眾把我搶回王府,一定要做盡天下的蠢事來證明你喜歡我?”
胸口酸脹欲裂,她忍不住掩面大哭 隱隱約約,他的手仿佛碰了一下她的頭發,立即又縮了回去,他期期艾艾地說:“我沒有、沒喝,我就是打開聞聞…明日還要認親,我不會亂來的…”
王晞放下手,抹了抹淚,哽咽著質問道:“那你一個人躲這里干什么?你之前身邊不是有一壇了嗎?”
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那壇是醉江南,這壇是西湖春…”
王晞愣住了,醉江南和西湖春都是她自己研制的配方,一直都進貢給秦國公主殿下,怎么他竟如數家珍?
“王晞…”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不是又做錯了?”
王晞頓覺喉嚨被什么梗住了,說不出話來。
“你別生氣…明日認親之后,我就回京了,我以后…還是不見你了…你有事就給我寫信,告訴我怎么做,我照做就是了…”他的聲音沙啞得有些異常,“等你出嫁的時候,我能不能去給你送嫁?我保證只是看著,我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
王晞顫巍巍地伸出手,伸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在半途被他抓住。
“王晞…”他哀求著。
“林修之,我真的很討厭你…”她輕聲道。
他的手頹然垂下。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冰涼濕潤。
“林修之…”她顫抖著,將另一只手也撫上了他的臉,“你把我害成這樣,現在又來裝什么可憐?”
“王晞…”
話未出口,唇上柔軟封緘。
腦中轟然炸裂,剩下空白一片。
她在他腿上跪了下來,捧著他的臉,氤氳了酒香的氣息從唇齒間溢入,熏得他腦袋發暈,臉上發熱,卻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碎了眼前的美夢。
直到嘗到了她淚水的滋味。
他猛然驚醒,不知所措地抱緊了她:“王晞,別哭…”
她偏過頭,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抽泣道:“林修之,你為什么這么討厭?”
他沉默片刻,將她抱得更緊,低聲道:“王晞,對不起…我還是喜歡你…”
“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在秋宴上,在城門外,在余杭的時候…王晞,我一直一直都喜歡你,從來沒有不喜歡過…”
“你不是要認我做義妹,要送我出嫁么?”她輕聲道。
他抬起臉,抵住她的唇,啞聲道:“你吻了我,再要我認你,我情愿去死!”
王晞呼吸一窒,隨手狠擰了他一下 :“既然不認親,我明日便回余杭了!”
他雙臂收緊,低聲祈求:“王晞…你別走…我還在孝期,沒有皇命不得離京…”
她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林修之,我吻你,不是那個意思。”
林修之身子一僵,生硬地問:“那是什么意思?”
她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道:“當年,沒有一件事能由得我做主,林修之,這次你若由我做主,我就真的歡喜了,日后,也不會再有什么不甘。”
她的手在臉上輕輕拂過,拂得他心頭柔軟如水,一邊尋覓著她的唇,一邊低聲道:“好…我聽你的…”
他輕吻著她,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加深,溫柔而虔誠,每一下都能感覺到他心底不斷攀升的喜悅,純粹而熱烈。
王晞心想,也許她真的被強光照得瞎了眼…
走出酒窖時,已是夕陽斜照。
沒了黑暗的遮掩,林修之的目光明顯得令人不敢直視。
“我走了!”王晞也有些不自在,匆匆就要離開。
林修之下意識地拉住她,目光眷戀不舍:“可是你回了余杭,我不能去找你…”
她別扭地甩開他的手,道:“找我做什么?一年等不及嗎?”
“等得及!”他忙道,又拉住她的袖角,“你會不會嫁給別人?”
她咬了咬唇,道:“那可不一定!”
林修之愣了一愣,手中的袖角便掙脫了出去,片刻之后,消失在拐角處。
日暮微寒,人不見,意綿長,不舍雁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