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光破云,天際青白。
日頭剛剛升起,五月長安的清晨還不算炎熱,偶有微風,甚至有些舒適。
明德門外,以長安知府顧瞻為首的地方大小官員,以及以公府長史為首的雍國公嫡系官員,整整齊齊地站了數排數列,翹首等待雍國公的歸來。
馮文通就站在顧瞻側后方,他雖然品級不高,卻是顧瞻從京城帶來的,至少在隴西貴族眼里,屬于顧瞻的心腹僚屬。
目光一轉,將周圍人的神態舉止大致看了個遍。
大多數是貌似恭敬,其實不耐的,畢竟再過一會兒,日頭就升起來了,長安酷暑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可誰叫雍國公燕望西就喜歡這樣的排場呢?
時常聽人提起從前那位燕大將軍,據說是個極爽快不拘小節之人,可惜虎父生了犬子,如今這位雍國公不但打仗不如甘明琮和蕭梁,還生了一副狗嫌人厭的性子。
每每被燕望西發作之后,底下人就很是懷念燕懷。
例如現在,馮文通就隱隱聽到了周圍人內心對燕懷的呼喚。
馮文通不由得笑了一笑,其實燕望西這樣的才是好相處呢!他們是沒跟蕭隸相處過,看上去很禮賢下士的一個人,你都不知道他那一笑里淬了多少毒。
當年他跟著蕭隸南下,也在御前晃過幾次,每一次進去時頭皮發緊,出來時渾身冷汗。
哪怕是先前的裴紀,也是冷冰冰難以捉摸的心思,哪里比得上燕望西這么單純可愛好相處?
忍不住搖了搖頭,這群人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瞥了顧瞻一眼,官服整齊,俊逸眉眼之間生出急切期盼。
這么幾十個郊迎的人里,大概只有顧瞻和他是認真來迎的,只不過顧瞻迎的是他的妻子永嘉縣主林嘉蘭。
林嘉蘭,是為了她的婚禮而回京的…
她終于還是嫁給了別人…
馮文通斂了斂眸,耳邊聽到有人喊了一聲:“來了!”
前方旌旗揚揚,雍國公和永嘉縣主的儀仗陸續抵達。
林嘉蘭面帶笑容,一臉愉悅,燕望西則正好相反,那么多官員在城門外迎接,他連一個笑臉都沒給,直接趨馬入城了。
人們只能求助地看向和燕望西同行的李庸。
李庸含蓄地解釋道:“國公近日心緒不佳,與諸位無關,諸位莫要放在心上。”
這么一說,大多數人也就懂了。
燕望西兩次向秦國公主求親的事人盡皆知,如今看公主嫁了別人,心緒當然佳不起來;這么一想,大家也就松了一口氣,趕著各自回衙里避日頭去了,只等下衙后再出來赴今晚的接風宴。
至于燕望西的小情緒,歷來是沒幾個人在意的。
但李庸是這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
他落在燕望西后面,安撫了隴西官員之后,就湊到了馮文通身邊,低聲道:“國公憋了一路的氣,馮大人隨我去勸勸吧?”
林嘉蘭聽了笑道:“是得勸勸,他在京城纏著駙馬比了不下十來次武,次次都不過三十招,臨走那天還偷襲了駙馬,結果還是被打趴下了,這一路暴躁得不行!”
顧瞻皺了皺眉,問道:“他給你臉色看了?”
林嘉蘭眉眼一軟,沖他親昵一笑,道:“沒有,我不過跟他同路而已,哪里需要去看他的臉色?”
顧瞻被她笑得有點臉紅,干咳一聲,對馮文通道:“你去勸撫一下吧,不然接風宴上還要黑著個臉。”
馮文通含笑應下,施禮告退,一個眼神都沒再留給那對夫婦,不就是小別勝新婚嗎?誰沒過似的!
倒是李庸很是艷羨地又回頭看了一眼,感慨道:“顧大人和縣主真是恩愛!”
馮文通含笑應“是”,心里卻不以為然。
前世也一直聽人說林嘉蘭和姚叔景極為恩愛,甚至在姚叔景死后毅然殉情,成為人人稱頌的義婦。
大約林嘉蘭就是這么個小女人,出嫁了便敬愛夫婿而已,并不是非誰不可。
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無論在那個前世,林嘉蘭與姚叔景是如何的傳世驚人,對現在這個林嘉蘭來說,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她心里眼里,都只有身邊的顧瞻。
就和她一樣,不用背負前世的不堪,只需憐取眼前之人。
那些本不該讓她承受,幸好她也不必承受。
只是,為什么…竟然會是蕭梁?
“那個蕭梁,簡直卑鄙無恥!”燕望西一看到他,劈頭就是這么一句怒罵。
馮文通毫不猶豫點頭道:“是!我也是從未見過如此卑鄙無恥之徒!”
得到了應和之后,燕望西頓時覺得氣順了許多,但仍舊神色忿忿:“你說阿若怎么就看中這么個貨色,白瞎了那么好看的一雙眼!”
李庸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英國公人物俊雅,風儀無雙,是公主殿下的良配,國公慎言!”
燕望西嗤笑道:“不就是長得好看嗎?難道我不好看?”
李庸抬眸看了他一眼,抄著手沒說話。
燕望西頓時被激怒了:“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好看嗎?我燕望西不高大俊美嗎?”
李庸面無表情地朝他拜了一拜,道:“國公和馮大人慢聊,下官告退了!”說完,埋頭步履如飛,一轉眼的功夫就沒了人影。
燕望西指著他,憤憤不平地問馮文通:“他這是什么意思?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
馮文通笑了笑,道:“國公也知道,小李大人是公主殿下客居長安的時候提拔的,那時,似乎蕭梁也在吧?”
燕望西恍然大悟,點頭道:“可不是,當年長安宮變,是蕭梁和阿若一起扶持了李庸——”又哼了一聲,“那就可以不把我放眼里了?也不看看他現在在誰手底下做事!”
馮文通笑道:“小李大人出身世家,自然更仰慕蕭梁的風儀,如國公這般俊美神武的名將氣派,那些世家子是欣賞不來的!”
燕望西頓時高興起來,很是贊賞地對他點了點頭:“還是你小子有眼光!”
又有些傷感:“阿若要是也像你一樣想就好了!那蕭梁除了一張臉,還有哪里好?還不是靠著阿若的關系才領了主帥?”
馮文通心中好笑。
前世蕭梁一面同甘明琮南北對峙,一面還能將燕望西堵在關外,怎么會只是靠裙帶關系平定北戎?
心里這么想,嘴上當然不能這么說。
“陛下有意為他造勢,必然要以他為帥,有國公和甘明琮為副,又傾一國兵力,平戎之戰,原本就是十拿九穩的!”
有人附和,燕望西也沒那么生氣了,嘆道:“阿若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明明那個時候,她都要嫁我了…”
馮文通扯了扯嘴角,那個時候,她都已經嫁給了他呢!他說什么了嗎?
燕望西又嘆了一聲,語氣有些悵然:“大婚那天,最后一道禮結束后,蕭梁是抱著她走出午門的,一直抱進了公主府…”
馮文通頓時愣住了。
眼前恍惚前世,他被帶到江邊,他被捆著丟進江水之中,冰冷的江水沒過口鼻,神魂漸漸消散…
可在那之前,始終背對著他的蕭梁,隱約說了幾句話,只是那時的他渾渾噩噩,沒有任何反應。
直至此時,記憶突然涌現。
他說,她是不是在這里沉下去的?
他說,她既然嫁了你,總是喜歡你的,你便下去陪她吧…
所以,竟然是這樣的嗎?
這樣珍惜,這樣憐愛,這樣將她視若瑰寶,從前世,到今生,蕭梁心里一直都是有她的?所以,不是她一個人單方面的惦記?
“想什么呢?”燕望西的疑問聲打斷了他的突如其來的慌亂和絕望。
他倉促一笑,道:“我在想,也不知蕭梁是幾歲開始惦記殿下的,真是令人不敢多想…”
燕望西愣了愣,道:“阿若十二歲的時候就挺招人惦記了…”
“九歲呢?”馮文通忍不住問道。
燕望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怎么知道她九歲的時候我見過她?”
馮文通呆了呆,搖頭道:“我不知道啊…只是想著,蕭梁曾在殿下九歲時赴定州從軍,回來后殿下就十二歲了,不知是不是那時候就惦記上了…”
燕望西想了想,搖搖頭道:“阿若九歲的時候我見過一次,就是個小女孩,臉圓圓的,說話糯糯的,樣子跟現在不太一樣,哪就至于讓人惦記了?不過那時候也招人喜歡,甘明琮就護她護得緊,倒沒見著蕭梁…我要是有這么個妹子,也是疼著愛著的…”
馮文通忽然松了口氣,忍不住笑了。
是啊,蕭梁離開她時,她還是個孩子呢!只不過蕭梁離開后,她一直無人疼愛,才格外惦記那個兄長。
所以,她應該是真的喜歡他才嫁他的吧?那他是該下去陪她…
只是,為何水下喪命之后,一睜眼,卻回了從前,他回來了,她卻沒有回來,冰冷江底,豈不是只剩了她一人?那她該多害怕啊…
“你笑什么呢?”燕望西問道。
馮文通笑道:“國公說甘明琮從小護著殿下,可殿下也沒嫁甘明琮啊,可見殿下和蕭梁是長大后生出的情意,殿下是江南人氏,可能就是喜歡蕭梁那樣山溫水軟的人物!”
就像她從前也喜歡他一樣…
燕望西嘟囔了幾聲“沒眼光”、“沒出息”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嚷道:“我也要成親!”
馮文通目瞪口呆。
燕望西興致勃勃地吩咐道:“去把李庸給我喊回來!”
馮文通回了神,問道:“國公怎么突然——”
“哪里突然了?”燕望西道,“阿若不肯嫁我,我就不能娶別人嗎?我偏娶一個比她好的!”
馮文通噎了一下,問道:“國公心里可有人選了?”
“沒有!”燕望西干脆利落地說,“我們燕家的男人專一得很,我這些年可都是專心致志求娶阿若的,哪有空看別的女人!”
馮文通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燕望西問道:“快幫我想想,身份比阿若高的不可能了,我要找個比她美貌的!”
馮文通想了想,道:“小李大人的妹妹很是端莊貌美!”
燕望西皺眉道:“那個我見過,不喜歡!換個不要太端莊的!”
馮文通道:“宇文征將軍的次女待字閨中!”
“比阿若美?”燕望西問道。
馮文通被問倒了。
憑良心說,那位公主并不是以美貌著稱的,要找比她美貌的并不難,可他怎么能說別人比她美呢?
不能這么說,那只好說:“下官沒見過宇文姑娘,國公不妨問問小李大人!”
手一指,指向剛一腳邁入門檻的李庸。
李庸一臉茫然。
燕望西又問了一遍:“宇文征的次女和阿若,誰更美?”
李庸神色一肅,凜然道:“公主殿下天人之姿,旁人豈能隨意媲美!”
燕望西斜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求娶阿若那么多年,都沒你那么能吹!她天人之姿,怎么你當初看中的是徐家姑娘,不是她呢?”
李庸滿臉漲得通紅,磕磕巴巴道:“我、我…”
“國公這次進京,可曾見到那位甘夫人?”馮文通突然問道。
燕望西愣了愣,立即反應過來:“你說夏傾城?見到了啊!絕色佳人,名不虛傳!”
“國公覺得甘夫人比起公主殿下如何?”馮文通耐心問道。
“當然是阿若好!”燕望西脫口而出,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泄氣,“那怎么辦?別的女子,除了能比她貌美,還可能有其他地方比得過她?”
馮文通微微一笑,道:“國公是心里有殿下,才覺得世間女子都不如她,等過了這一陣,慢慢放下了,就能看出別人的好了!”
又或者,一輩子、兩輩子都放不下,那便再也看不到別人的好了…
燕望西垂頭喪氣地坐了回去,揮了揮手,道:“行了!你們都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沒等他們離開幾步,燕望西就從屋內出來了,隨手揪了門外的侍衛往練武場的方向大步走去。
李庸搖頭笑道:“國公這個性子,哪里靜得下來?”
馮文通也笑道:“國公天真率直,萬事不掛心上,日后定能覓得佳人,舉案齊眉!”
李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笑道:“論涵養,我就服兩個人,一是當今駙馬蕭梁,再者就是馮大人了!”
就燕望西那個喜怒無常的性子,也只有馮文通能這么誠懇地夸一句“天真率直”。
馮文通謙遜一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寬以待人,少生閑氣,方得長壽而已!”
李庸失笑:“馮大人這般年紀,已經想著長壽了?”
馮文通抄著雙手,笑道:“是啊!誰人不想長壽呢?與其等老來求仙問道,不如從少年時就開始將養,未雨而綢繆,有何不可?”
李庸連連點頭,贊嘆道:“殿下真是慧眼識英,馮大人這樣沉穩豁達的性子,難怪能勸得住我們國公!”
馮文通想了想,不由失笑,說不定她還真是派他來哄燕望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