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二的天氣難得晴朗,但陽光照在身上,卻絲毫感覺不到溫暖。
這一冬,還沒過去。
晉陵城的粥廠直接設在了知府衙門門口,裹著陳舊棉襖的人們井然有序地排成了一條長龍,手里拿著大小盛具,時不時伸頭往隊伍最前端的熱氣望去,臉上全是期待。
“這些粥廠都是晉陵當地的世家富戶辦的,特許他們設在衙門門口,專門派了衙役維護秩序!”
林致之一邊走來,一邊介紹著這邊的情況。
腰配長刀的王府侍衛已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更何況被簇擁其中的兩人都是容色出眾,衣飾華美。
男子如墨的大氅與少女如火的猩猩氈相依相映,在褪色破敗的寒冬臘月之中格外鮮妍動人。
林嘉若沒有走近,只是站得遠遠的,好奇又安靜地看著。
林致之笑著問道:“要不要近前看看?”
林嘉若躍躍欲試地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搖了搖頭,道:“都是辦正事呢,我去添什么亂!”
林致之笑道:“怎么會添亂?你也可以去幫忙啊!”
林嘉若嘻嘻一笑,道:“幫什么忙啊?我去幫了,他們只怕要更忙了!”
林致之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沒有再說什么。
他家的姑娘,小事糊涂,大事清楚,一顆心其實比誰都通透。
林嘉若站著看了會兒,便被接到消息匆忙迎出的常州知府請了進去。
路經門口時,眼角的余光隱約看到一人正伸手接過盛好粥的碗,可眼睛卻一直黏在她身上。
雖然這一路引起了不少百姓的圍觀,可這人的眼神落在身上似乎有些不同。
林嘉若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
剛剛對上那人的目光,那人就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訝,眼睛倏然睜大,甚至忘了去接遞過來的粥碗。
“小心!”林嘉若急忙喊道。
那人猛然回神,卻已經來不及了。
粥碗驟然打翻,碗碎粥灑,一地狼藉。
這都不算什么,最嚴重的還是潑在那人身上的熱粥。
“他燙傷了!”林嘉若慌不迭地拉著林致之的手,焦急地說。
林致之拍了拍她的手背,命人將那人拉到一旁,拿了墻角未融化的雪塊替他冷敷燙傷的地方。
那人仿佛是被嚇到了,目光呆滯,不發一言。
林嘉若不由得打量起這個人。
這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長得瘦瘦小小,看著極為體弱的樣子,只穿了一件破敗的夾襖,一陣風吹來,他便瑟瑟直抖。
城中的青壯大多被派去鏟雪清路了,這樣一名小少年,看上去也沒什么力氣干活,可能是來領了粥回去照顧家中老幼的。
林嘉若看了有些憐憫,不禁抬起頭,祈求地看向林致之。
林致之點頭吩咐道:“給這孩子拿件冬衣吧!”
衙門的小吏是個伶俐人,立即跑進去拿了一件舊冬衣出來,親自替那少年披上。
少年茫然抬頭,目光仍舊是落在林嘉若身上。
林嘉若見他在看自己,便上前兩步,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燙傷的地方看著也就是有些紅,問題不大,只是這少年仍舊呆呆愣愣地看著她,像是被嚇呆了。
那小吏給他披好衣服后,看了看他的臉,驚訝道:“你不是本地人吧?之前都沒見過你!”
林致之眉心微蹙,上前兩步,站到了林嘉若身邊。
少年仿佛被人發現了什么極大的秘密,慌得手足無措,磕磕巴巴道:“我、我昨天剛、剛到的…”
林嘉若看著有些憐憫,柔聲問道:“你從哪里來的?這些日子一直下雪,你怎么會來這里?”
少年道:“我從揚州來的,那里太冷,我想回杭州…”
他提起杭州時,眼眶驀然一紅,分明是思鄉的情緒。
“你是杭州人?”林嘉若驚訝地揚了揚眉,沖他笑了笑,道:“我也是杭州人呢!你是杭州哪里人?”
少年目光閃了閃,搖頭怯怯道:“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杭州,不記得家在哪里了…”
“那你的父母家人呢?”林嘉若問道。
少年目光一黯,道:“他們都不在了…”
林嘉若心里一酸,揚州在北,想必比常州更冷一些,災情也更眼中,這少年的父母家人,大約都沒能在這場雪災中活下來,只留了他一人,輾轉向南,尋找記憶中溫暖的家鄉。
當年她在京城事事不順時,又何嘗不是幾度夢中還鄉。
想到這里,林嘉若不由得對這陌生的貧苦少年起了相知之意,語氣越發溫柔起來:“你別難過,我這就派人送你回杭州,杭州比這里暖和一些,當地的官府也會收容你的!”
少年含著淚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喃喃道:“謝謝…謝謝公主殿下…”
林嘉若朝那少年彎了彎眸子,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底驀然閃過一絲驚慌。
“我、我叫阿壽…”
“那個阿壽有些奇怪!”林致之道。
那少年對著阿若時,流露出來的既不是自慚形穢的畏縮,也不是受人恩惠的感激,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癡意。
“哪里奇怪?”林嘉若渾然不覺。
林致之也想不太明白,只能無奈笑道:“我不喜歡他看你的眼神!”
林嘉若摸了摸自己的臉,笑嘻嘻地說:“是因為我太美貌了嗎?”
他失笑道:“想來,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林嘉若笑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阿壽的家人都死了,揚州的災情都這么嚴重,可見淮南道西面更加厲害,要早些清出淮南道被大雪封住的道路才行!”
林致之點頭道:“淮南以南應該再無大災,各地駐軍可以騰出手來清理北上的官道了!”
頓了一頓,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緩緩笑道:“不過就算清出了道路,公主殿下一時也回不了京城,只怕要屈尊在我這再留三個月了!”
“阿若,我們好久沒有一起過年了!”他笑吟吟地看著她。
那姑娘悄悄紅了臉,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晉陵王府,徐誕正不耐煩地里面迎了出來,虎視眈眈地朝他們走來。
“過年的時候,嗯…小舅舅應該要回徐家吧?”她小聲地問。
那是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一起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