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核什么地方都能鉆,所以在19世紀之前醫生根本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什么疾病,很容易和其他病搞混,更沒有“結核”一詞的說法。比如皮膚結核叫尋常性狼瘡,肺結核叫肺癆病,脊柱結核叫波特氏病。1
直到科學家在解剖中發現,這類患者的肺內有一個個堅實的團塊,摸上去像是植物根上的塊莖,這才將這種病稱之為Tuberculo(tuber就是塊莖,culo為形容詞后綴)。2
比起英語極端直白化的命名方式,國內的翻譯就要文藝不少,是為“結核”,如同人體內的“硬結”、“小核”,同時也能當做“結出硬核”來理解。
病人腹腔內就長滿了這種白色的小核,一眼便知。如此典型的結核性腹膜炎病例,卡維年輕時倒是見的不少,可隨著國內抗結核治療越發完善,這種病人越來越少見,連給學生們做教學材料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真正去了解熟悉結核病的人非常非常少,還有些人連結核這個詞都沒聽說過。可要是給結核換個頭銜,他們肯定都聽過,那就是“白色死神”。
“卡維醫生你剛才說什么?什么腹膜炎?”
他身邊的助手解釋道:“我聽著意思像是‘土豆塊莖一樣的腹膜炎’......”
“是結核,也就是平常見到的白色瘟疫,也被稱為白色死神。”卡維稍稍解釋了一遍,話鋒一轉,“在場有許多醫生和醫學生,我覺得用結核性腹膜炎更為恰當。”
因為突然涌出的腹水,和卡維喊出的結核代名詞,觀眾席現在一片混亂。
臺下的希爾斯明白“結核”是什么意思,醫學院曾經教過,但也只是隨口提了一句沒細講,因為沒人懂這東西,實在無從談起。
前沿醫學對于結核的研究論文直到1875年之后才開始井噴,之前只是零星出現而已3。好在希爾斯是外科醫生,一直陪在伊格納茨身邊解剖尸體,經常碰到結核病人,很清楚體內組織長出白色小球就是結核的典型病理變化。
但......
“結核還能長在腹腔內?”希爾斯把腹水排干凈,然后拿出了因為炎癥已經增厚了的腸系膜和大小網膜4。看著密密麻麻的結核病灶,他不禁自言自語道:“實在太可怕了......”
“算是我的一種猜測。”
聽聞過了塞麥爾維斯的洗手,又經歷了外科學院例會,卡維現在變得很謹慎,并不急著拋定義:“但我確實有幸見過一個相似的病例,同樣是腹痛,同樣有咳嗽,也同樣消瘦有腹水,切開后看到的也是這般恐怖的景象。”
“你見過?你才17歲!”觀眾席上有人“不服”。
“是我小的時候。”卡維依然把所有理由都砸在了一個不存在的倫巴第鄉村外科理發師的頭上,“養父死得早,不然晚年還能出一本外科病學叢書供大家開開眼,我的繪畫技巧有一部分就是跟他學的,非常棒。”5
臺上議論紛紛,臺下的希爾斯孤零零地站在手術臺邊,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你......你有什么證據么?”
“愛德華先生腹腔內的這些小結節和肺結核的結節非常相似,只要是參加過結核病人尸體解剖的外科醫生,都能記住這種病變的特征。”卡維解釋道,“此外,肺結核會出現胸水,腹腔結核出現腹水,這一點也完全一樣。”
在沒有細菌學、鏡檢、結核菌素實驗等一系列完善的理論和檢驗基礎時,癥狀和病變形態就成了診斷的絕對標準。
不過卡維的這些說辭更像是推測,并不能說服所有人,希爾斯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離開市立總醫院后的第一臺手術,
他本想用絕對的勝利來宣告自己的“獨立”,所以開場前他謝絕了卡維的請求,現在他同樣謝絕了卡維的建議:“卡維醫生,你說的這些理由依然無法證明自己的觀點。”
“我知道手里的證據還很薄弱,更多的只是猜測,直接稱呼其為‘結核’還有待商榷。”卡維建議道,“但既然我小時候見的病人和愛德華如此相似,我覺得自己有提醒你的義務。”
“提醒我?”希爾斯開始準備做清掃:“提醒我什么?”
“我父親的那位病人,不僅腹腔內有結核,腸道內也有結核。而那些結核球正巧堵住了腸道,所以才引發了劇烈的疼痛和便秘......”
卡維看著手術臺嘆了口氣,說道:“結核實在太麻煩了,范圍廣,病灶多,只要能治好便秘就行。”
如果按照現代醫學的治療方法,愛德華這樣的情況也是以內科治療為主。因為對抗結核的最好辦法永遠是那些抗結核藥物,手術只能處理一些藥物無法改變的器質性病變,并不能起到決定性作用。
結核性腹膜炎所產生的腹痛和腸梗阻,原因不盡相同,有些能靠手術緩解,有些就只能關腹保守。6
如果按照卡維的意思,希爾斯只需拿針頭放掉腹水就行,根本沒必要開腹。可現在肚子已經開了,就和西瓜開了沒辦法合上一樣,總得讓他做點什么,否則在大庭廣眾之下太不給面子了。
手術可以繼續以“探查”為主,緊扣今天的主題。
找的內容無非三個,一個是有無伴發的腸結核,一個是腸系膜網膜和腸管之間有無黏連,另一個是有無腸結核的破潰。愛德華有腹痛有腸梗阻,所以三個里面肯定得有一個,而那個就是這臺手術狙殺的目標。
別管是不是結核性腹膜炎的真正主謀,總之先殺給那些觀眾看了再說。
腸粘連肯定沒法管7,所以目標很明確就是找腸結核。希爾斯只需要避開那些粟粒狀的腹腔內播散病灶,找到腸內的腫物,不管是什么,切掉然后做腸吻合即可結束這臺棘手的手術。
手術難度是高了些,但希爾斯好歹做過莫拉索那臺手術的助手,見過伊格納茨的腸管縫合。
如果做好了,愛德華的結核肯定治不了,但便秘能緩解不少。如果做不好,那卡維也沒辦法,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希爾斯終究是個要強的人,肯放下市立總醫院的職位就已經表明了決心。他心里覺得卡維有可能是對的,但嘴巴卻沒辦法認同:“卡維醫生,你的意思是讓我對這些瘋狂蔓延的病灶不管不顧?”
“你管不過來,總不見得把所有帶病灶的組織全都切掉吧。”
希爾斯看著手里粗厚的網膜,語氣很堅決:“腸壁就算了,可這些被波及到的網膜和系膜必須切除。”
卡維:“......”
“感謝卡維醫生的提醒和建議,雖然我覺得這對我的幫助并不大,但還是由衷地感謝他。”
希爾斯對助了個響指,然后做了個切皮的動作:“由于病人腹腔內的病灶實在太多,我決定擴大切口,將這些病灶連根切除。我現在還無法判斷病變范圍,所以給不了確切的手術術式......”
希爾斯雖然嘴硬,但從卡維身上也學會了不少,至少做手術的雙手還算誠實。
很快,愛德華的身上被鋪了一層紗布,體內的軟組織被拿出腹腔,安靜地躺在紗布上。
切除這些系膜網膜的工作量巨大,單是把它們一一游離出來就已經非常花時間了,也不是希爾斯這種級別的醫生能做到的。就算伊格納茨接手,看著眼前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一大片軟組織,也會覺得頭疼。
但從難度層面來講,這臺手術足夠稱得上成功了。
“這可是有史以來的首次嘗試啊。”坐在卡維身后的瓦雷拉非常興奮,“大小網膜系膜全切術,嘖嘖,氣勢十足。”
卡維搖搖頭,小聲嘀咕了一句:“病人死了就沒意義了。”
“話可不能這么說。”瓦雷拉似乎聽到了他的話,湊上前說道,“剖宮產難度夠高,死亡率也夠高,可從它被發明開始,陸續就有外科醫生選擇嘗試。”
“那是沒辦法。”
“病人腹痛難忍,不也是沒辦法么。”
卡維回頭看了眼和自己抬杠的記者,選擇噤聲,不過在噤聲之前他還是回了一句:“按你這么說的話,外科反倒簡單了,哪兒疼就切哪兒。”
瓦雷拉非常贊同這句話:“是啊,這不就是外科存在的意義么。”
“那頭疼么?”
“頭......”瓦雷拉剛要接話就噎了回去,“算了,我還是繼續看手術吧,這臺手術怎么也比半個多小時的截肢有意思。”
手術時間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漫長,就連希爾斯也不例外,當然卡維除外。工作量如此巨大,主刀還不怎么熟練,手術的速度根本快不起來。
畢竟是自己夸下的海口,希爾斯硬著頭皮也得把手術做完才行。
臺上觀眾也都買了票,眼前是從沒見過的術式,雖然過程很無聊,解說也稀稀拉拉的沒幾句,但畢竟買票進場,不看完總覺得吃虧。
整個手術劇場內的人都不想半途而廢,可病人沒那么多心思。
“希爾斯老師,病人的手在動。”
“壓住他,趕緊給他吸乙醚。”希爾斯捏著一團組織,“手術快結束了,千萬別讓他醒過來。”
“好。”
助手匆忙轉身,回去拿出了剛用過的乙醚麻醉設備。
在容器內倒入一定量的乙醚,然后將面罩放在愛德華的口鼻上,等慢慢揮發的乙醚氣體進入病人的氣道,然后彌散進大腦之后,麻醉便能成功。
“咳咳咳”
愛德華出現了劇烈的咳嗽,好在還有面罩做遮擋,場面不算太糟糕。
“你在干什么?”因為身體劇烈的晃動,希爾斯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刀子,轉而和助手一起壓住愛德華的身體,“麻醉好了么?”
“我,我也不知道。”
這位剛從醫學院畢業沒多久的助手顯得很慌亂,這是他這輩子上的第三臺手術,而麻醉則是生平頭一回:“我是按照之前老師您做的方法去做的,看著他呼吸了五六次,應該麻醉好了。可是......”
又是一陣猛烈的嗆咳,半夢半醒的愛德華,身子輕輕彈起,又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快拿紗布來!”希爾斯對麻醉效果非常不滿意,“還有你,把面罩擦干凈,趕緊再給他戴上!”
助手不敢出聲,連忙照做。
乙醚的效果終究還是壓住了肺部咳嗽的刺激,愛德華再次安靜地躺在了希爾斯的手術刀下:“今天的手術一波三折,剛才出現了小小的意外。現在我的助手已經重新做好了麻醉工作,手術繼續。”
聽到這句話,不少觀眾松了口氣,對他們來說也算是跟著主刀一起過了道坎。
手術劇場重歸平靜,但緊張刺激的氛圍并沒有徹底消退,這臺手術已經進入了最后的收官階段。
“老師,你也不勸勸他。”
卡維有些看不過去,還是希望伊格納茨能幫著說兩句:“病人身體如此瘦弱,剛才又經過了咯血,這么躺著不是個辦法。而且 就算手術成功,病人的身體也吃不住,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你覺得他能聽勸?”伊格納茨搖搖頭,“反正也快結束了,隨他去吧。”
手術依然在希爾斯和兩名助手的合力下繼續進行著,卡維坐在第二排,只能勉強看到一些縫合打結的操作,許多精細的解剖細節都看不太清。有時候還會因為臺上醫生們的肢體遮擋,導致暫時的手術畫面缺失。
這時候卡維就只能通過他們的面部表情和動作去猜手術進展。
之前三人的表情都很自然,雖然偶有緊張和凝重,但整體保持在了一個比較平穩的基準線上。可當手術即將收尾的時候,剛才給病人做麻醉的助手忽然慌亂了起來。
他很緊張,緊張得有些手足無措,甚至比剛才麻醉不充分時更緊張。
卡維有些好奇,再看他的雙手,一只手在幫忙拉鉤保持手術視野,而另一只手則是搭在了愛德華的胳膊上,儼然一副測量心率脈搏的樣子。此時再看病人,人很安靜,除了敞開的肚子,只有嘴邊還殘留著剛才咯血的血跡和一堆粉紅色泡沫。
“老師。”
伊格納茨就和其他觀眾一樣,眼睛全盯著中央的手術區域:“嗯?你又怎么了?”
“你快看看病人。”
“病人?病人不是睡得好好的么。”
“我感覺病人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