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單看莫拉索伯爵如今在院子里閑庭信步的樣子,或許誰都想不到,就在一周前這位帝國將軍差點死在了自己的“溝”里。
好在卡維略顯粗暴的清創手法把他救了回來,讓年過四十的伯爵大人又一次煥發了新生。
莫拉索正如伊格納茨所言,是個極漂亮的男子,即使到了發福的年紀也依然保持著身材。堆滿了健碩肌肉的挺拔身軀上,是一張棱角分明又不失俊朗的臉龐,這是一種不同于漢斯中性風格的軍人美。
他是帝國國王的表叔,還是沖鋒陷陣的將軍,現在閑賦在家,錢財地位什么都有。最關鍵的一點,他還單身,絕對是個很好的婚姻對象。
“伯爵有過好幾任妻子。”
這是伊格納茨在和別人聊起莫拉索時經常挑起的話題,對于愛情,曾經年輕時的莫拉索有著貴族們少見的豁達。既然妻子令人失望,那還不如早早結束掉這場婚姻換個新的。
直到娶過了好幾位年輕姑娘,時至今日,伯爵才意識到女人是什么。
所以在上一任妻子離他而去之后那么多年,他都維持著單身身份。因為在莫拉索的心里,那么多年那么多女人,唯有那位名叫瑞塔的女仆真正愛過他。
“夫人走得早,伯爵大人太寂寞了。”
這些天頻繁上門換藥,卡維和管家已經非常熟悉,時常會聊些伯爵的事兒。卡維聽了只是點頭,想著昨晚伊格納茨的翻車,他對情情愛愛越發沒有興趣:“最近伯爵身體怎么樣,沒發燒吧?”
“沒有,一直都挺好的。”
“嗯,那就好。”
管家聊著聊著又說道了正在屋外花園中散步的伯爵和他的新歡:“準夫人和王后長得實在太像了,也難怪伯爵大人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王后?
怎么聽上去怪怪的......
卡維坐在沙發上品嘗著特意為他準備的下午茶,邊吃邊看著手里的婚宴請柬:“原來伯爵大人馬上要結婚了啊,但是我過來會不會不太方便。”
“哪有不方便。”管家笑著說道,“這是伯爵大人的第六次婚姻了,不會太鋪張的,都是些自己人罷了,卡維先生請務必前來捧場。”
“哦,一定一定。”
婚宴時間被定在了五天后,絕對的閃婚,但聽伯爵介紹時的語氣神態來看,兩人的愛情似乎已經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巴伐利亞進修研習的那段時間,我愚蠢地愛上了一個名叫瑪麗安娜的姑娘而不能自拔。”
莫拉索看著身邊的女人,緊緊握住她的手,毫無保留地敘述著自己的愛慕之意:“或許是當時的我太過浮夸了,她沒能看上我,遠嫁去了西西里。當時知道她選擇了別人,我的心口一直隱隱作痛,這種感覺實在奇妙。”
奇妙?
卡維實在無法把心梗的感受和奇妙相提并論,但出于禮貌,還是得靜靜地聽他們倆把話說完。
瑪麗安娜身材苗條,一頭黑色長發,應該有二十五六的年紀。身上沒有什么亮眼的飾品,穿的也是有些普通的披肩套裙,她一直端坐在莫拉索身邊,格外安靜:“那是我父親做的錯誤決定,都是些無須再提的往事了。”
“是的,不用再提了。”
瑪麗安娜稍稍換了個坐姿,順帶著整理了下裙擺,沒有年輕女子才有的羞澀,她就像此處的女主人一般打量起了卡維這個外人:“卡維先生這么年輕就有如此高超的醫術,我真的要感謝您救下了弗朗茨的性命。”
卡維笑著答應道:“應該的......”
“換藥吧,今天應該是最后一 次了吧。”莫拉索沒有那么多講究,躺上沙發褪下了褲子,露出那塊還纏著厚厚繃帶的腹股溝,“熬過了那段撕心裂肺的日子,總算要結束了。”
莫拉索對卡維的救命之恩非常感激。
進宅不需通報,也不需要預約,換藥全程私人馬車接送,只要卡維愿意,隨時都能留在伯爵家吃飯,洗澡,睡覺,就和自己人一樣。所以卡維也可以肆意發揚自己工作的習慣。
“卡維先生,瑪麗安娜是我未婚妻,沒事的。”
換做以前,換藥的事兒都是卡維在做主。除了第一次的清創之外,之后幾次換藥,伊格納茨、貝格特、老管家甚至他的親姐姐埃倫娜來了都得回避。
可現在,莫拉索一句話就把女人留在了客廳,是誰都沒有過的待遇。
卡維不可能拿21世紀的規范來約束19世紀的人,家屬回避只是一種日常工作的習慣罷了,但從中能深刻感受到了瑪麗安娜在莫拉索心目中的地位。
“傷口怎么樣?”
“嗯,得益于伯爵大人的強壯身體,傷口恢復得非常好。”1
卡維用洗凈的手指輕輕按壓了傷口周圍的皮膚,再次確定這塊有著嚴重色素沉著的皮膚 他這次沒有再用酒精,只是換了一條干凈的繃帶就結束了今天的工作:“接下來不用再換了,等過個兩三天伯爵大人自己拆了繃帶就能正常生活。”
“其實我現在就覺得已經好差不多了。”
“還是再等兩天吧。”卡維建議道,“之前和你說不能負重,也不能參與重體力勞動,伯爵都記住了么?”
“記住了記住了,如果這么做肯定會復發的。”莫拉索提起褲子,心情非常不錯,拿起了手邊的《日報》和自己心愛的女人說道,“現在卡維先生可是外科手術界的大紅人啊,就連伊格納茨都被他壓了一頭。”
卡維一聽這話,馬上解釋道:“伯爵大人,我怎么比得上伊格納茨老師呢。”
“來我這兒還謙虛。”莫拉索站起身,右手拍了拍腹股溝,笑著說道,“傷口都被你治好了,有什么比不上的,在我心目里你就是比得上。再說Vienna那么多家報紙都在說,他伊格納茨要是有什么意見,讓他找報社理論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瑪麗安娜倒是對外科手術非常感興趣:“卡維先生也會截肢么?”
卡維點點頭:“截肢算是比較初級的手術,我小時候就看父親做過,只要控制好主要血管和包埋用的皮瓣肌瓣就能做好這個手術。”
“他的成名手術可是剖宮產哦。”莫拉索冷不丁提了一句。
“就是切開肚子取出孩子?”
“對。”
“太殘忍了......”
“卡維先生昨晚才剛做完一臺,手術相當成功。”
瑪麗安娜接過莫拉索遞去的報紙,隨便掃了一眼,依然嘆了口氣,失望地說道:“外科都是把沒用的或者壞的東西直接切掉,卡維先生有沒有考慮過讓失去的東西重新長出來。”
“這......這個難度有些大。”卡維建議道,“如果是截肢術后,我們會提供假肢。”
“假肢?”瑪麗安娜問道,“就是說能安裝在斷掉的四肢上?”
對方還是伯爵的準夫人,卡維自然不能怠慢,連忙推薦起了伊格納茨的一些杰作:“市立總醫院里有許多假肢式樣,上肢、下肢、義眼、鼻套、耳套......”3
“眼睛也有?”
“有,各種顏色、”
“琥珀色的有么?”
“肯定有,左眼 還是右眼?”
“右眼。”
卡維記下了這些要求,又用手指比出個圈,“要多大的,1號大概有這么大,2號會再大一點。”
“太大了。”瑪麗安娜掐著指尖說道,“我估摸著大概只有這么點。”
卡維看著皺了皺眉頭:“是孩子?”
“它陪伴了我那么多年,但在我心目中確實還是個孩子。”瑪麗安娜說到動情處,忍不住拿起手絹輕輕擦拭眼角,“對了,假肢的話我大概要這么長的,左前腳。”
前腳???
卡維看著她手上量出的大約10的長度,總算知道了接受假肢義眼的是誰:“我們是救人的醫院,寵物用的還真沒有”
磨磨蹭蹭到了下午3點,他總算告別了莫拉索,重新回到了醫院的懷抱。
昨晚那臺手術做完后,卡維能明顯感受到周圍視線的變化。
站在街上都能有人認出自己,上前詢問一些手術上的事兒。而進了醫院就更明顯了,一些原本對他不聞不問的人,在見到他后也會難得堆出個笑臉,學著熱情地打起了招呼。
卡維本就不喜歡交際,冷清些更好,但現在的情勢可由不得他做主。
“恭喜”他身后傳來了一陣鞋跟敲擊地面的清脆響聲,“喂!你走那么急干嘛?”
卡維當然不想走那么急,但沒辦法,誰讓身后那位就是昨晚還在這里賭氣離家的艾莉娜。直到自己被徹底攔下,卡維才很不情愿地開了口:“老師今天怎么來學校了,不待在家里多休息休息么?”
“我需要上班。”
艾莉娜也想到了排解苦悶的好辦法:“被你搞出那么大件事兒,拉斯洛先生上午就來了,希望能盡快給外科擴建病房。唉,這樣一來,外科還得收人,我這個人事部主任能不來么。”
卡維翻翻白眼,夫妻倆在這點上倒是很像,又一個工作狂:“既然遇到了老師,我有點事兒正好要和你商量。”
艾莉娜徑直向三病區走去:“有事兒快說,我正要去外科呢,對了,伊格納茨在么?”
卡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事情已經被戳穿,理論上伊格納茨應該會收斂一些,留在醫院里好好反省才是重新獲得信任的辦法。況且晚上還有一臺特殊的腹腔手術,自己也會跟著上臺,他應該不會再玩這種花活了。
但世事無絕對,他還是折中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應該在的吧。”
伊格納茨這次沒跑,安靜地坐在辦公室的位子上看著手里一本《實用腹腔手術圖譜》,算是全奧地利最能拿得出手的腹腔外科手術。
當艾莉娜敲門進去的時候,他也沒什么可驚訝的,好像早就知道她會回醫院工作一樣。
兩人就像認識了很久的老同事,互相交流著自己對于醫院擴建收人的看法:“到時候還會有第四病區,就建在三病區隔壁,到底是你們搬,還是產科搬?”
“我們搬吧,他們手里全是產婦和剛出生的孩子,動起來很不方便。”
“好,外科搬”艾莉娜在小本子上記下了這句話,同時說道,“那到時候你的解剖室也得搬,包括存在解剖室防腐水缸里的尸體,還有你們所有的書本、筆記、亂七八糟的器械,都得搬!”
事情一聽就頭大,伊格納茨也不例外,但態度卻很婉轉:“你得給我點人。”
“我就知道你缺人,所以說新學期的實習生名單出來了。”艾莉娜順勢交出了自己來這兒的第二個目的,“收人吧,當初說好的外科每年都需要接收34名 實習生,我們可是隔壁醫學院的教學醫院。”
“行吧,把名單留下,我會慢慢看的。”
伊格納茨今天格外服軟,對話過程中沒有一絲脾氣,從艾莉娜進門開始算起,他就沒對妻子的要求說過半個不字。
“我來三病區就為了這點事兒,外科同意的話我就先走了......”
“等等,艾莉娜老師!”卡維見她要走,突然冒了出來,但并不是為了伊格納茨,而是為了醫院,“既然你們說的是院區擴建的事兒,我倒是有個建議。”
“什么建議?”
“賺錢的建議,為外科賺錢,更為醫院賺錢。”
“怎么賺?”
“把手術劇場搬回醫院。”卡維的想法總是讓人眼前一亮,“英法兩國是醫療大國,他們的手術劇場就是直接建在醫院內部。想看的人自己買票進醫院看,不想看的就別來了。”
“你是說我們自己處理票務?”
“不僅僅是票務,還有主持人和清洗場地的工作人員。”卡維建議道,“我們外科醫生和病人才是手術劇場的主體,劇院只是給個場地就賺取那么多利潤,太不公平了。”
艾莉娜有些擔心:“萬一看演出的人不多呢?”
“只要有老師和我在,不愁手術票賣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