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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蛻變——變奏

  瓦雷拉,Vienna日報的手術專欄記者,今天第一次嘗到了被維恩河畔劇院踢出大門的滋味。

  直接原因就是他在希爾斯擴大切口失敗之后嘲諷了兩句,被卡維以影響手術為由趕出了門外。面對兩名劇院護衛手里的棍子,他平日里的油滑完全沒了用武之地,只能乖乖離場。

  瓦雷拉回頭看了眼招牌,掏出了懷里的煙盒和火柴,給自己點上了根卷煙。

  他知道今天有些過分了,要是換做以前絕不會這么做。他追蹤報道了十多年的外科手術表演,肯定知道,在手術過程中盡量保持安靜是對醫生和病人最基本的尊重。

  但瓦雷拉還是沒忍住。

  他不知道伊格納茨今天為什么沒有到場,手術難度那么高,有他都還是個未知數,現在沒了主刀,結果不言而喻。

  也許是伊格納茨沒出場讓他覺得有些心不在焉,也可能是希爾斯在即將成功的時候功虧一簣讓他變得心浮氣躁,反正對瓦雷拉而言,今天糟糕透了。

  卡維迎頭澆來的這盆涼水讓他冷靜了不少,但一碼歸一碼,手術失敗在所難免。

  “時間逼近了20分鐘大關,孩子還沒出來,又出了那么多的血。希爾斯就和個傻子一樣,也不知道伊格納茨是怎么教人的”瓦雷拉往天上吐了口煙圈,把手術和人都吐槽了一遍,“20分鐘可是道坎啊,完了,肯定完了,手術又失敗了。”

  他去過不少國家,也見過別人的外科手術。

  英、法是醫學大國,不論外科還是內科都走在了奧地利前面。而西邊的德國和東邊的沙俄也隱隱有超過的跡象,他手里的煙盒就是去拜訪沙俄醫療衛生官員時收到的禮物。1

  全歐洲都在做醫療改革。

  英國早已開辦了接受平民考試錄取的倫敦大學,還有好幾家聞名歐洲的醫療期刊;法國和德國都相繼增加了醫療行業規范,俄國外科也在積極尋求與他國的交流。

  大國里,也就只有奧地利還在醞釀匈牙利的大事兒,根本沒把醫療放在日程上。

  雖說貶低伊格納茨是報社提高銷量的一種全新嘗試,但瓦雷拉不否認也有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在其中。諸如“不積極創新”、“抱著舊有理論吃老本”之類的言論,都是別國衛生系統給奧地利貼上的標簽,被他拿來借花獻佛了。

  他不像伊格納茨那樣守著自己的Vienna一畝三分地,圈地自萌。

  作為一個滿歐洲來回跑的專欄記者,每次出差都要和別國交流一些外科技術。現在別說英法德俄,就連荷蘭、瑞典、比利時的外科醫生都對奧地利的手術直搖頭,也就是伊格納茨這樣的家伙還能擺上臺面說道兩句。

  他太需要一次勝利來證明自己國家的外科技術了。

  “算了。”

  瓦雷拉掐掉了煙頭,有些心灰意冷,拉起大衣翻領,叫停了一輛馬車:“去Vienna日報報社。”

  “這不是瓦雷拉先生么,怎么那么晚還去上班呢?”

  “我得急著寫稿,明天的頭版頭條”

  胎盤是胎兒從母體取得營養、送走廢棄物的高速公路,穿梭其中的大量血液就是這些營養和廢棄物的運載工具。

  20世紀逐漸進入正規的近現代產科,在做剖宮產之前必須完善b超檢查,明確胎盤位置。加上選取的子宮下段切口能天然避開非前置胎盤,除非病人從未做過檢查,手術緊急,否則手術幾乎傷不到胎盤。

當然世事無絕對,窮人不做產檢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臨床依然會遇到術中胎盤損傷。一旦  傷到胎盤,就等于截斷了整條高速公路,出血量非常夸張,想要止血并不容易。

  19世紀肯定沒有b超,有的只是運氣,顯然,今天的運氣并不站在他們這邊。

  沒人知道諾拉的胎盤會出現在這個位置,就連卡維也不知道。所以在做剖宮產的時候,不能急著切開子宮取胎,而是需要先行觀察胎盤位置。2

  希爾斯不是沒見過血,相反,他天天見血已經到了麻木的程度。噴濺得到處都是的鮮血不是個好兆頭,豐富的截肢經驗告訴他,自己搞砸了手術,諾拉必死無疑。

  只需要一瞬間的泄氣,死神就能奪走一位醫生的意志和勇氣。

  “希爾斯老師!希爾斯老師!!!”

  “出血量太大了......”希爾斯看著仍舊在努力泵血的赫曼,雖然用手里的紗布盡量壓著出血口,但內心毫無斗志,“她現在情況怎么樣?”

  護士很快回答了他的疑問:“心率110次/分。”

  “速度有點快了......”

  希爾斯壓著滿是鮮血的切口,雖然還做著止血的動作,可從他眼神里看不到絲毫的斗志。

  卡維很清楚,希爾斯已經沒法用了,但他還不能把人踢走。

  自己才剛踢掉煩人的瓦雷拉,如果再趕他下臺就會顯得非常自大。而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接下去的殘局不太好收拾,單靠自己和赫曼兩個人很難完成。

  不過在決定希爾斯的去留之前,得先安撫住觀眾的情緒,至少也得讓他們了解手術的進展情況才行。

  “我們切到了胎盤,出血量有些大,但仍有機會,得先一步把孩子弄出來。”

  說清了接下去的手術方向,卡維轉而看向了一旁的助產士:“兩位快來幫忙,高個的這個幫赫曼泵血,矮的過來先把孩子弄出來。赫曼去拿兩把臍帶鉗和我帶來的那瓶藥,快!!!”

  這支臨時搭建的手術“團隊”在卡維的指揮下,稍稍有了些急救的樣子。

  高個助產士努力泵血,矮個那位手小,輕松伸進了擴大開口的子宮腔內,第一時間把滿身是血的孩子拉了出來。赫曼跟上鉗住臍帶兩端,快速剪掉臍帶,讓卡維的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手術臺上。

  “胎兒已經娩出,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盡快剝離破損的胎盤......”

  話剛說出口,卡維的手已經伸入了子宮腔內,同時對身邊的希爾斯說道:“希爾斯老師,這里還有兩個出血口,用紗布條壓住。”

  “老師,我要紗布條止血!!!”

  “嗯?”

  希爾斯就和當初慌了手腳的貝格特一樣,手上捏著子宮切口,心里想的卻是術后如何去面對這一切,早已經走了神:“止血?”

  卡維已經顧不上身份地位這一套了,搶走了他手里的紗布和鴉喙鉗,靠上前壓低著聲音說道:“如果你還想讓她活命的話,就全部按我說的去做。如果做不到,趕緊給我滾蛋!諾拉可不需要一個木頭來給她做手術!!!”

  希爾斯被罵得有些懵。

  手術臺周圍的那些“同事”多少也聽到些,也很懵。

  就連看臺上的部分觀眾也聞出了些味兒,看出了些團隊內訌的影子。

  卡維只是個助手,平民出身,也沒有接受過系統的醫療學習,在手術過程中以下犯上是大忌。但希爾斯的失敗和麻木有目共睹,卡維的反應至少保住了諾拉的性命,讓手術得以繼續執行。

  而且從一開始話語權就在卡維手里,外人根本看不出指揮權已經經過了交接。

希爾斯似  乎被罵醒了,又看了眼臉色略顯蒼白的諾拉,點了點頭:“我做。”

  “人手和鴉喙鉗都不夠,切口兩邊就用紗布蓋著,不用管。”卡維做了個判斷,然后語出驚人,“你要做的就是站上手術臺,手伸進她的腹腔,用手掌捏緊子宮體。”3

  希爾斯從沒聽過這種止血方法:“捏子宮?”

  “照做!”

  卡維不再和他多話,布置完任務后,他需要盡快把胎盤完全剝離出來。只要胎盤還留在子宮內,子宮就沒法好好收縮,子宮收縮不良,里面的血管就會像擰開的水龍頭一樣不斷往外放血。

  胎盤深深地嵌在子宮體內,需要找到它的邊緣,然后用手指做分離,然后整塊撕下。

  “不要植入......千萬不要有植入......千萬不要植入啊......”4

  一分鐘后,卡維從子宮內拖出了一大坨黑紅色肉團組織,連帶著剛拿出的臍帶和臍帶鉗一起離開了諾拉的身體:“諸位,我們的運氣還不錯,諾拉的胎盤并沒有黏連和植入,剝離得非常暢快,接下去只要等待子宮進一步收縮就能起到止血的效果。”

  他松了口氣,娩出胎盤算是走好了止血的第一步。

  但剛才還安靜的手術劇場忽然嘈雜了起來,這時卡維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剛才那段解說詞放在21世紀,就算是醫學生也能聽懂,因為教科書里就是這么寫的。但放在了剖宮產一片空白的19世紀就會顯得天馬行空,讓人摸不著頭腦。

  觀眾席上除了那些上流貴族之外,還有許多醫學生和在職的外科醫生。他們的腦子很難一次性接受那么多不著邊際的知識,在互相詢問無果之后,只能當場提出疑問。

  “卡維先生,胎盤植入是什么意思?”

  “植入應該就是難以剝離的意思。”

  “但剝離不剝離和止血有什么關系?只要夾住臍帶,就能防止胎盤大量出血,先行控制剛才的破口不是更合適么?”

  “是啊,為什么剛才不去做止血,而是先把孩子取出來?不能先行止血再取孩子么?”

  “孩子倒還能理解,畢竟留在宮腔內會有損傷,也會影響止血操作。但先行剝離胎盤就難以理解了,我研讀過大量產科醫書和剖宮產手術的記錄,都沒有提到需要先行剝離胎盤。”

  “剛才卡維先生說了,胎盤剝離有助于子宮收縮。”

  “我當然知道!我一直在仔細欣賞這臺手術,肯定記下了這句話,只是我想問一句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先剝離胎盤?從手術的過程來看,這一步似乎很重要......”

  一旦有人先開了口,提問就會像潮水一般涌過來。

  卡維一直在介紹手術流程,又在指揮團隊做止血工作,這次是他大意了,把劇場當成了教學手術室,沒有事先做好時代上的區分。

  他頂著那些人的提問,用紗布條填壓剝離掉胎盤后的子宮創面,只能虛晃一槍:“手術還沒有完呢,如果有疑問的話,就等手術結束后再找我討論吧。”

  這話算是在拖延時間,但里面也有七分是真的。

  先一步幫諾拉娩出孩子和胎盤的過程非常成功,可她的子宮收縮并不好。在七把鴉喙鉗的共同努力下,子宮依然在緩緩出血,根本止不住。

  卡維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護士,她的情況怎么樣?”

  “心率有些急促。”

  “我知道急促,我要具體的數字!”

  “大概在125130左右吧。”

  “心跳微弱么?”

  護士有些緊張,

  看著卡維的臉,嚇得連連點頭:“確實比剛才輕了些。”

  心臟搏動加快變輕就是血容量不足的表現,必須立刻止血,不止住出血諾拉必死無疑。5

  卡維沒辦法,只能叫上赫曼:“準備好針管,就在伊格納茨老師的箱子抽屜里。希爾斯,繼續用力捏緊子宮,幫它收縮。”

  “好。”

  “知道了。”

  說完,他撿起了剛才被赫曼一直放在地上的試管架,架子上有兩管透明溶液,是卡維特地留給諾拉救命用的催產素。

  只是這些催產素里面混入了升壓素,19世紀難以做分離,算是個半成品。而且他的實驗才剛起步,只知道試劑肯定有效,但卻不知道濃度和安全劑量。現在情況危急,也只能賭一賭了,一起打進她的子宮里。

  “針管來了。”

  卡維擰開試管塞,接過針管,抽滿催產素,直接一針打進了諾拉的子宮體內。但這還不算完,在接下去的兩分鐘里,卡維又陸續給她打了四針。5

  整整五針,幾乎打空了卡維的試劑管,但結果還是好的,諾拉的子宮開始收縮了。

  “卡維,我能感覺到子宮在動!”

  收縮帶動了整個子宮,剛才敞開的切口也開始收縮壓迫其中的血管,這種天然止血方法可要比鴉喙鉗有用得多。

  直到現在,卡維才徹底松了口氣:“赫曼,給我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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