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維穿越前雖然頭銜一堆,但外人眼里就是個很普通的大叔,穿越來這兒后也是個普通的年輕人。不論有錢沒錢,他一直以規律、單調且無趣的生活為樂,且毫無改變的打算,只要不突生變故就會一直保持下去。
唯有這樣,他才能毫無保留地在工作上傾注全部的身心精力......
當然這也會帶來一個小問題,因為他把腦子里那些近乎瘋狂的想法、追求和一點點精神潔癖也一并帶了過去。
這種專注之下的小缺陷讓他看起來和其他醫生很不一樣。
對醉心醫學的卡維來說,病人只分兩種,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
不是自己的病人他自然無所謂,全天下病人千千萬,上帝來了都救不下所有人,何況上帝老人家他沒來,也不會來。可一旦到了自己手里,那就不一樣了,這些病人的健康和生死直接和他的工作能力掛鉤。
失敗是不被允許的,死亡就更不行了!
如果湊巧遇上,卡維就會把自己鎖進辦公室里,翻出所有的診治記錄,直到找出破局的辦法才行,當然本就無力回天的除外。
一分鐘前拉斯洛不是他的病人,是伊格納茨的,在出手前他會考慮得失,考慮收益,考慮失敗后如何收場。但現在伊格納茨突然暈倒,作為剛才氣切手術的第一助手,在卡維的既定思維里,自己已經成了拉斯洛的醫生......
至少也得是半個醫生。
這時,金錢地位上的得失和收益都成了無所謂的東西。
這次拉斯洛的缺氧來得很安靜,遠沒有之前那么猛烈。沒有煩躁不安,也沒有竭力掙扎,就算對他本人來說,這種混沌飄然的感覺也顯得特別微妙。
確實有些難受,呼吸時依然有阻力,但阻力的存在也顯得不那么徹底,多少還是能讓一些空氣流進肺里,無非是有些費力罷了......
吸進......呼出......
傷口還有些疼,但還能忍受......
吸......呼......
很費力......
拉斯洛以為自己只是累了,所以很配合地閉上了眼睛,準備等醒來再給這位堅持給自己做手術的外科醫生一份大禮。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拉斯洛身上移開,轉而關注伊格納茨的時候,盤桓在上空許久的死神終于輕輕揮下了它的鐮刀。而看清鐮刀軌跡,并在第一時間擋下它的只有卡維。
卡維伸手放在剛置入的導管開口上,呼吸帶動的氣流非常微弱,本該出現的胸廓起伏也基本消失。拉斯洛的缺氧根本沒好轉,口唇紫紺明顯,剛蘇醒的意識也沒了。
突發情況容不得多想,但卡維還是得先弄清楚一個為什么。
為什么已經做了氣管插管仍然會缺氧?
過敏只會造成組織水腫,最典型的就是皮膚黏膜和喉頭水腫1。氣管主要組成部分是軟骨和肌肉,腫哪兒也不該腫氣管才對。況且拉斯洛的氣管就在自己面前,管子剛進去的時候確實緩解了一部分缺氧。
可現在又缺氧了,才不到半分鐘!
是血?
可能之前傷口的出血反流進了氣管,現在過了幾分鐘,已經開始凝固。但造口時傷的是頸前靜脈叢,出血不多,即使有反流也沒有多少,根本到不了完全阻塞氣管的地步。
難道是剛才的大出血?
卡維很清楚自己止血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血管是朝外噴射,并沒有在傷口處做停留。血肯定會有反流,可拉斯洛也有嗆咳,按道理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還能有什么?宴會時的食物殘渣?
可殘渣一般只堵在細分的支氣管里,基本不會造成整根大氣管堵塞,拉斯洛又不是剛出生的孩子。而且人之前一直好好的,沒可能突然出現梗阻。
再往下想就得詢問基礎疾病之類的東西了,在這里顯然沒有意義。
卡維深吸一口氣,收束思緒重新審視整個氣切流程。
伊格納茨的刀口雖然有點問題,但也只是小問題,對于第一次上手操作的人來說,他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全程出血雖多,但都在控制之中。
問題究竟出在了哪兒......
整個房間,除了卡維還想著拉斯洛的氣管外,幾乎所有人都圍在了伊格納茨身邊。
內科醫生們嘴里都在說著“理發匠”,內心深處對伊格納茨還是抱有一絲敬意的,單是剛才頂住壓力完成了氣切就已經說明了問題。這一刻,伊格納茨代表的不再是單一的外科,而是全奧地利醫生的牌面。
尤其是市立總醫院的醫生們,第一時間上前將他攙扶出了房間。伊格納茨可是醫院招牌,職業卑賤了些,可賺錢能力一點都不小。
艾莉娜一直守在門口,剛才聽到了屋內的聲音,還以為手術出了問題。現在再一看,原來是自己的丈夫暈了過去:“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
“折騰了一晚,應該是太累了。”法托拉德回頭掃了眼周圍,找到了管家,“府上有桃干片么?”
“有,伯爵先生。”
“將一杯干邑白蘭地及一餐匙的白糖煮沸,然后倒入盛有三片冰鎮桃干的酒杯里2。給他們一人來一杯,這對恢復體力非常有用。”法托拉德說完配方,不忘補充一句,“如果桃干沒有冰鎮,記得放一塊冰塊防止燙嘴。”
“好的,伯爵先生,我記下了。”
幾位內科醫生都對這個經典藥方贊許有加,有兩位幫著把伊格納茨送入隔壁的臥房休息,其余的則站在法托拉德身邊直接快進到了論功行賞的環節。
“伯爵,這次伊格納茨又贏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波薩還算冷靜,對這種功勞看得并不重,“其實只是正巧落在了外科涉及的范圍之內罷了。”
“可他卻把我們之前三小時的功勞全搶走了!”
法托拉德心里無奈,但嘴上還是得體面:“他已經贏了十來年了,不差這一次。諸位,最重要的還是保下了拉斯洛先生的性命,他對整個奧地利帝國都太過重要了。”
“確實......”
“我看門口聚了不少人,恐怕拉斯洛先生突然身體不適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那些報社記者的耳朵里。”
“唉,你們去對付這些蒼蠅,我還得向公爵做個詳細的匯報。”
法托拉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記得不要夸大拉斯洛先生的病況,尤其是他窒息的消息,否則下午的晚報頭條就會變成新任信貸銀行行長剛來Vienna就突發惡疾一類的標題了,這是公爵大人最不愿意看到的。”
“知道了。”
“諸位~”
管家吩咐完干桃酒的事后又回到了內科醫生周圍,笑著說道:“諸位忙了一夜肯定累了,如果不嫌棄的話就隨便用些早餐,我們準備了施利爾巴赫奶酪火腿三明治和薩赫巧克力蛋糕。”
“那,要不先吃飯?”
“對了,納雅小姐在哪兒?”
“剛才還在這兒的......應該在陪著拉斯洛先生吧。”
就在眾人想起納雅的時候,納雅的聲音也緊跟著傳了出來,只是這位大小姐的情緒又一次失控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
其實納雅根本沒離開房間,在伊格納茨被扶出去后又轉頭走了回去。作為拉斯洛身邊唯一的家屬,父親的健康和她息息相關。但其實還有一個人比她更早回到床邊,那就是貝格特。
貝格特是伊格納茨的學生,老師跌倒在地肯定得陪在左右,可剛準備上前幫忙的時候他又鬼使神差般地回頭看了眼病人。這一眼不止看到了拉斯洛,更看到卡維像木頭一樣釘在了床邊。
他在干嘛?
為什么會對老師的暈倒毫無反應?
而且手術已經做完了,他為什么還在看著病人?
如果放在以前,貝格特不會在意,但卡維剛才展現的結扎手法讓他太意外了,成了做選擇時的重要砝碼。而且伊格納茨身邊有同事,出門還有他的妻子,自己再過去沒多大意義,還不如留在這里。
在權衡利弊后,好奇心占據了上風把他重新帶回了床邊。
“伊格納茨老師暈倒了,你怎么還......”
“噓~手術沒成功。”
卡維聲音很輕,但這句話的份量卻無比沉重。貝格特聽后大驚,也和他一樣稍稍做了個檢查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沒臨床經驗,腦子里的解剖學知識正攪得一團亂麻,根本沒這方面的準備。來了市立總醫院好些日子了,唯一學會的就只有兩件事兒,“壓住病人”和“叫來自己的老師”。
貝格特反應倒是很快,回頭就要出門,但馬上就被卡維叫住:“你去干嘛?”
他指向大門:“當然是去叫老師......”
“你是不是傻?伊格納茨老師已經暈倒了,你覺得他會因為你吼兩聲就清醒過來?然后拿起手術器械立刻救活這位即將憋死的匈牙利富豪?”
“那......那怎么辦?”
“我們自己解決。”
貝格特腦袋發懵:“你在開玩笑吧,這種新型手術都搞不定的病人我們怎么處理?法國那些頂尖的外科醫生都很難保證手術的成功率,能有40%就頂天了,天知道是不是剛才的手術操作出了問題!”
卡維搖搖頭,徹底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小弟:“手術本身倒是沒問題。”
“那問題出在哪兒?”
“我還在找......”
兩人小聲的談話吸引到了剛回房的納雅的注意:“父親,哦,我可憐的父親,沒想到您剛來Vienna就遇到了這種變故。牡蠣果然可怕,還好我沒吃。”
她臉上一半痛苦一半喜悅,看著脖子上沾滿了血跡的拉斯洛,不停撫摸著他被汗水浸濕的頭發:“看來您是真的太累了,睡吧。”
貝格特很緊張,面對曾經的舞伴連看都不敢看一眼,更不知道該怎么和這位任性的富家千金交待這件事情。
全奧地利最強外科醫生搞砸了手術?
伊格納茨手術失敗后體力不支暈倒?
這些話絕對會打擊自己老師在外科界的地位。
然而這時,卡維卻自顧自地開口了:“你父親身體很虛弱,現在需要靜養。”
言下之意很明顯,納雅待在這兒只會影響拉斯洛的休息,是很婉轉的逐“客”令。但納雅并沒有理會這位窮酸小子:“不,父親需要我在身邊,他如果醒來看見我不在肯定會生氣的。實在不行的話,大不了我不說話就是了。”
果然是個麻煩的女人!
卡維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看向貝格特。
貝格特不傻,很快意識到只有自己才有資格和這位大小姐對等說話,卡維是不夠格的:“納雅小姐,他其實說得沒錯,你父親現在很虛弱,需要一個盡可能安靜的環境。”
“我說了我不說話!”納雅很倔強,轉瞬間便轉守為攻,“倒是你們,手術已經做完了,干嘛還留在房間里?”
“我們是醫生,需要隨時觀察拉斯洛先生的狀況。”
“不是已經恢復呼吸了么?還需要觀察什么?”
貝格特根本不是納雅的對手,三兩句就被懟了回來。而對面的卡維也根本沒有要幫他的意思,因為他忽然間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拉斯洛為什么會第二次窒息。
“等等......該不會是......原來問題出在了這兒!”
他一直把二次窒息的原因歸結于病人的身體,卻忽略掉了在19世紀,外科手術本身也是一種高概率的外因。
并不是拉斯洛的氣管、鮮血或者別的什么東西,而是剛才置入切口的人造氣道。
氣道導管肯定不會有問題,這是伊格納茨從法國弄來的貴重物品。不僅用純銀打造,形狀樣式也都是按照法國外科醫生們的導管做了原樣復刻。
人沒問題,導管沒問題,那問題就出在了接口上。
肯定是接口的位置放錯了!
雖然在現代很離譜,發生率絕不可能超過千分之一,但在19世紀倒是不難理解。何況剛才放入導管的是伊格納茨,那個切腿如切菜般的快刀手,手上沒個準也很正常。
按理說以卡維的身份,如果沒有伊格納茨在身邊,他根本沒資格去觸碰拉斯洛。但現在已經沒有解釋的時間了,卡維沒和納雅打招呼,就這么徑直伸手拿住了剛套上切口的人工氣道。
“你在干什么?”
“在救你父親。”卡維還是語調平淡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納雅本來想給卡維最基本的尊重,畢竟剛才他也參與了全程手術,即使身為平民也應得一份功勞。可直到卡維拔掉了人工氣道,她才意識到是自己錯了,這根本不是醫生,是惡魔!
“你究竟在干什么??!”
隨著人工氣道的離開,床上的拉斯洛忽然嗆咳兩聲,胸廓也有了起伏,然后便大“口”喘起氣來。
“所以我說了,在救你父親。”卡維松了口氣,俯身笑著說道,“拉斯洛先生,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