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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他需要空氣

  納雅的喊聲就如同往嘴里猛灌了整瓶的“威尼斯狂歡之夜”1,直入腦髓深處的強烈刺激讓伊格納茨瞬間來了精神:“納雅小姐,里面出什么事了?”

  他盡量克制沖動,保持一位紳士該有的風度輕敲房門,但房內除了納雅的哭喊聲和一些議論外并沒有其他反應。

  伊格納茨再次提升音量,下手也重了一些:“法托拉德醫生,是我,伊格納茨。我回來了,請務必開門讓我進去!拉斯洛先生一定是窒息了!”

  “......”

  “只有我能救他!”

  直到這時房門才被人打開,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血腥氣、一位因為缺氧而煩躁不安的病人和一張張稍顯無奈的臉。

  房內的情況已經非常明顯,針對體液紊亂和黏膜炎的放血療法徹底失敗了。

  病程變化完全和伊格納茨之前預料的一樣,在出現皮膚黏膜紅腫瘙癢后舌頭開始腫脹,進而不能好好言語,最后發展成呼吸道閉塞、呼吸困難甚至窒息。

  內科敗了。

  放血量逼近了極限,也嘗試過了吐藥和瀉藥,甚至用威士忌混入奎寧粉的新型療法也被判無效。如今腫脹愈發嚴重已經超出了他們所能解決的范疇,拉斯洛用力呼吸后上下起伏的身體和無處安放的雙手就是最好證明。

  內科醫生非富即貴,而這些站在金字塔上端的大人物們更是如此。他們平日里態度高傲又不失優雅,即使遇到困難和挫折,也會將屈辱強壓在心底,保持表面上的云淡風輕。

  當然,這些不是絕對的。

  那些對自己醫術沒有自信的家伙無法直面慘敗,為了防止被失敗擊垮一般會選擇逃避。

  伊格納茨、貝格特和卡維三人剛進門,就有好幾位醫生宣稱自己無法與低賤的外科理發匠同處一室進行醫治,氣呼呼地離開了房間。對他們來說,這才是維護自己體面最直接的做法,反正下次見面也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而在法托拉德和波薩的眼里,自己早已聞名于世,也深知醫療的邊界,醫治失敗本就是常有的事。

  放血療法的無效反而刺激了他們的求知欲望。

  現在逃走得不到任何東西,還會成為別人的笑柄,更會失去近距離觀察全奧地利最強外科醫生手術技藝的機會。想要第一時間入手這家伙的現場票可不容易,有時候單靠錢也未必能買到。

  伊格納茨可顧不上這幫家伙的小心思。

  呼吸道腫脹就像被卡了脖子,隨時會要人性命,他直接越過人群,預防性地告知了貝格特和卡維的重要性:“這兩位都是我的助手,我需要他們協助我進行手術,請給我們一些操作空間。”

  法托拉德和波薩都很清醒,連忙讓余下眾人往后散開,空出了床邊區域。

  然而已經慌了神的納雅并不清醒:“手術?”

  “其實也不能算是什么正規的手術,只是做出一個通道,給肺部送去空氣而已。”

  伊格納茨說得很輕巧,可飛進了納雅耳朵后就全變了模樣。

  盆內300多ml的鮮血已經刺激了她的神經,這時再說手術完全是把她拿去火上煎烤:“剛才還說放血能治好,現在血放了,藥也吃了,一點都沒好!現在還說手術,我怎么放心得了?”

  “您的父親現在很危險,他需要空氣!2所以我是在幫他!”

  伊格納茨很難對一個小姑娘說清解剖學上的各種構造,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就讓貝格特和卡維上前:“你們快來按住身體,別讓他亂動!”

  納雅一看更急了:“我父親現在非常難受,為什么還要按住他?Vienna的醫生都是這么看病的么?”

  伊格納茨沒想到這時候了還需要將過程一步步拆解給家屬聽。

  他接過卡維遞來的工具箱,從箱子里拿出一根末端帶有特定弧度的黑色金屬長管3,說道:“你父親呼吸道梗阻,我們首先要做的,是將新研制的人工呼吸道置入他的鼻腔深處,幫助他呼吸。如果不按住他,我可不能保證成功性。”

  “可是......”

  “別可是了!”伊格納茨強調道,“我是全奧地利最好的外科醫生,別說是拉斯洛先生,就算匈牙利王侯來到這里,我也一樣會這么處理。時間有限,請你不要影響我的工作。”

  這段解釋充滿了氣勢,總算壓過了納雅的緊張情緒。

  貝格特和卡維兩人就位,有了莫拉索伯爵的前車之鑒,很就快壓住了拉斯洛的手腳。

  不過卡維對這根管子還是有些自己的看法,而且對入路選擇持懷疑態度:“老師,鼻尖離咽喉有些距離,管子會不會太短了?”

  “里面還有伸出段,進入后可以再往下探。”伊格納茨從管子尾端前推,前方管口又探出了足足5cm,“其實我也想從口腔進入,但他的舌頭腫得太大,我只能先拿最長的鼻導管嘗試一下。”

  伊格納茨解釋完,一邊準備長管一邊靠近安撫病人道:“拉斯洛先生,請盡量放輕松,我需要把長管放進你的鼻子里。你肯定會覺得很難受甚至會有些疼,但沒辦法,請一定要忍耐!”

  說話間,黑色長管就隨著伊格納茨的雙手慢慢探入鼻腔4。

  管子是金屬制成,操作起來肯定要比現代的鼻內鏡粗暴許多。進入鼻前庭后管子就會不停刺激鼻腔內的軟組織,拉斯洛的反應非常劇烈。

  “沒有乙醚,看來刺激有點大了......”

  伊格納茨的手腕來回輕輕攪動,可依然查探不到進入喉部的通路,拉斯洛的情況也沒有好轉:“不行,看來鼻腔進不去,下段全部堵住了,只能再從口腔試試看。”

  “還要來?”一旁看著揪心的納雅眼里飽含熱淚,“父親他很難受。”

  “我知道他很難受,所以才要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過程,比如麻醉。如果現在使用乙醚麻醉,他確實會覺得全身舒坦,但恐怕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次伊格納茨的手里換成了另一種白色人工氣道5,更粗,弧度也更大,同時被拿出來的還有兩塊金屬壓板:“來,你們一人一塊,掰開他的嘴,動作快!”

  卡維知道他要干嘛,無非就是氣管插管那套東西。但就像他剛才說的,拉斯洛口腔條件并不好,舌頭腫得厲害,也沒有插管鏡輔助,能不能進聲門完全憑運氣。

  這次連另一邊的貝格特也看出了問題:“老師,嘴巴太腫了,能進得去么。”

  伊格納茨有些不悅:“我當然知道很腫,剛才試了鼻腔不行,現在只能插這里,不試試怎么知道能不能進去。”

  見貝格特被說了一頓,卡維不敢再挑戰他的權威,而是按照現代氣管插管前的注意事項6很反射性地問了一句:“病人牙齒都好的吧。”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且搞笑的問題,因為活到拉斯洛這個年紀,又是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海量的糖和煙草會對牙齒產生難以估量的傷害,能留下一半就已經不錯了。

  所以眾人的回答很簡單:“當然不好。”

  他們不知道這個年輕助手為什么要在這種緊張的時刻提一個如此荒唐的問題,但伊格納茨的反應卻很快和卡維并了軌,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你是怕壓板損傷牙齒,脫落后的牙齒倒吸進氣道?”

  “對。”

  伊格納茨看了眼卡維點點頭:“是個好提議,我下次會注意的,但是現在這個時候可管不了那么許多了。”

  兩塊金屬板用力掰開拉斯洛的嘴,銀色的金屬導管從中間插了進去。困難顯而易見,即使抬起了拉斯洛的腦袋還是沒辦法騰出進入咽喉的空位,腫脹的舌頭倒是像極了剛吃下去的碩大牡蠣肉,幾次三番將導管推出了口腔。

  “都別急......我再試試。”伊格納茨顯然是急了,開口問道,“對了,快看看他脈搏多少。”

  “有點快。”貝格特搭上手腕說道,“估計超過了100。”

  “嘴邊還能感覺到一些氣體流動,我們還有機會,壓板往前盡量壓住他的舌頭,再給我一點空間!”伊格納茨沒有放棄,仍然拿著人工氣道管在拉斯洛的喉嚨里搗鼓著,“對,就壓住這兒,好,讓我看看能不能進去!”

  “老師......咽部出血了。”卡維眼尖發現了不妥。

  “嗯,還好,血不是很多。”

  見伊格納茨沒反應,卡維實在不敢亂來,回頭掃了眼身后想要找個幫手,發現全是穿著昂貴禮服的內科大佬。他沒可能指揮這些人,又不可能和焦急的納雅對線,只能就近選了拉斯洛腦袋下的棉質枕巾拿來用。

  卡維沒多話,等伊格納茨稍作調整的時候,暫時抽出壓板,快速將枕巾包住板面,然后再一次塞進了拉斯洛的嘴里。

  盡管對插管沒什么幫助,但至少能吸掉不少血。

  不得不說有錢人連枕巾的材質都是最好的,殘存的鮮血瞬間被吸盡,視野再次清晰了起來,可插管進度卻依然沒有寸進。眼看被掰開嘴的拉斯洛喉嚨里發著嗚嗚噫噫的聲音,兩手越來越無力,伊格納茨的那根管子卻怎么也伸進不去。

  缺氧后的搶救時間不多,情況越來越危險。

  卡維也在猶豫是否要及時叫停插管,改用更為穩妥的創傷性辦法。

  拉斯洛的地位顯然不低,周圍還有那么多名醫站著看戲,再加上氣管切開對自己來說毫無難度,器械更是在箱子里擺著,完全可以一試。一旦成功,說不定就能徹底擺脫現有身份的束縛。

  整個過程中唯一要注意的就只有伊格納茨。

  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學徒人設是不是該丟棄,之后沒有伊格納茨的幫忙自己能否在奧地利站住腳跟,這些都是問題。

  就在卡維馬上要結束思想斗爭,準備替代伊格納茨出手的時候,這位外科名醫忽然自己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抽出管子,也讓兩人拿出了壓板:“鼻腔進不去,口腔也進不去,只有最后一條路可走了。”

  這次他換了一個類似牛角形狀的人工氣道7,大概只有拇指大小:“納雅小姐,我接下去要在拉斯洛先生喉結下找到氣管位置,用這把小刀扎穿皮膚和氣管壁,將管子置入其中。”

  這聽上去就很疼,看著已經從煩躁進入迷迷糊糊嗜睡狀態的父親,納雅兩手捂著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已經全試過了,沒有,而且有一定的危險性。”

  “危險性?等等醫生,能不能......”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伊格納茨看向一旁的法托拉德。

  雖然兩人彼此之間有過內外科之間的摩擦,在許多病癥的看法上也是南轅北轍,但面對這樣一位麻煩的病人和家屬,兩人還是有著其他同僚難以企及的默契。

  法托拉德很自然地站到了納雅身邊,像位慈祥的叔父微笑著安撫道:“堅強些孩子,等你父親醒來后可不想看到你哭花了臉。”

  “可是,我......我辦不到......”

  “伊格納茨醫生是全奧地利最好的外科醫生,連奧地利王室公侯的手術也都是他在負責,請一定要給他最大限度的信任。”

  納雅無力地靠在法托拉德身邊,閉著眼睛小聲啜泣著,根本不敢看床邊的手術。而與她相反,房間內的其他醫生則緩緩向前靠了過去,希望能一睹氣管切開的真容。

  時至今日,這種為肺部聯通外界的奇特切開方式只存在于英法兩國,保守的奧地利外科醫生從沒有真正實踐過。

  伊格納茨也知道其中兇險,拿起細刃手術刀,兩手微微發顫,額頭上汗珠也不停地滾下。走到了如今地步,他已經沒了退路,只能一手摸出拉斯洛的喉結撐開皮膚,另一手帶著刀尖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上面。

  “卡維......”

  “我在,我會幫忙擦去鮮血的,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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