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山路往上走,歸藏城又下起了小雨。
土地的泥濘感,讓小枝的步伐更加緩慢。地下間或傳來震動,回首看去,只見那棵石樹越長越大,眨眼間就封閉了城門。它的根系蔓延到歸藏城每一個角落,像一雙手似的將整座城托住。
小枝將真氣凝在眼上,發現石樹上沒有銀色,鎖可能還沒掛上去。
她喚劍出鞘,乘劍抵達山頂。
祭壇就在前面,沒有泛光。探頭看去,只能撞到堅硬的石臺。
看來先古幻境也有極限,像觀世祭壇這樣的圣王御物,它是仿不來的。
小枝停在祭壇面前,四下望了望,白茫茫的,沒有敵人。
再去宮殿探察,負枷者也不在,整座圣城都是空的。
難道她的敵人不在城里,而在城外?
可城外妖獸沒有敵意,不像是考驗的一部分啊。
小枝疑惑地從山坡上走下來,朝著城門行去。
城門上的鎖被石樹融合,樹身直接長進了城門里。
似曾相識的一幕又出現了。
幾月前,小枝想出歸藏城時,也是這么被困住的。
但這一次,她沒有慌亂。
她乘上喇叭花,飛躍枝頭,想從城門上方出去。
咚咚咚!
當她躍上城墻時,擂鼓之聲忽然響起。
整座城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這聲音一下下敲打在她的心臟之上。她眼前一晃,回過神來,喇叭花已經落入城中,她也隨之站在地上。
咚咚咚!
這擂鼓之聲與石樹根須敲擊地面的聲音相合,一震一震的。
小枝落回城中后,正好貼在地面上。
她能清晰地聽見,歸藏城仿佛活了過來一般。咚咚咚的擂鼓聲就是它的心跳,根須牽扯的一起一伏就是它的呼吸,緊鎖的城門是它環抱的雙手。
它不肯讓小枝出去。
小枝終于意識到了,她的敵人是這座城。
…那她練這么久劍訣是干嘛??
不如學個挖地啊!
小枝正覺得左右為難,城中忽然響起了人聲。
“你來了。”
聲音沙啞,似是個老婦人。
小枝從地上站起來,回頭望去,看見城中央唯一的大道上,站著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
她顫顫巍巍地走出第一步,背弓得厲害,頭幾乎要垂到腰下。
“你是誰?”小枝握緊劍。上回來的時候,城中可沒有什么老婦人。
“我是誰?”老婦人咧嘴一笑。
她哆哆嗦嗦地邁出第二步,背稍微直了一點,雙眼也終于睜開。
小枝平舉長劍,這是目前為止,她遇到的唯一一個開口跟她說話的活物,很大可能會是敵人,必須做好應戰準備。
“報上名來!”小枝輕呵道。
“我無名無姓…”
老婦人再走出一步,背陡然挺直,花白頭發化作墨色披落,萎縮的身子也飽滿幾分。但她的面孔蒼老依舊,眼睛渾濁,處處是歲月的細紋。
“不如…”老婦人又笑了。
這回她又朝小枝邁出一步,嘴角笑紋壓平,黑發泛起光澤,微微被遮擋的面孔下,皮膚白皙細膩。她身姿曼妙,成熟得像秋天里爆出漿的果實。
“就和你叫同樣的名字吧。”
此時,婦人已經走到小枝面前,聲音清脆動人,如黃鶯出谷。她抬起手,十指蔥白,轉眼又變得纖細柔韌,透出豆蔻少女的活力。
“小枝。”
少女咯咯笑道,伸手摸了摸小枝的臉。小枝覺得觸感有些粗糙,但剛才看少女的手,分明是柔軟滑膩的。
瞬間,小枝意識到,粗糙的不是少女的手,而是她的臉。
她立劍橫揮,將面前的少女擋開。
她揮劍時,看見劍身朦朦朧朧地映出一張蒼老的面孔,正是最開始老婦人的樣子,也是現在她的樣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轉而又開始佩服自己——這么奇詭恐怖的時候,她居然還能記著用景光陰陽訣冒充忘姑。
“誰都會有這一天的。”少女繞著頭發,巧笑倩兮,眸光中流動的沉靜色彩隱隱與小枝相像,“生,老,病,死。這就是人。”
小枝聽見自己用滄桑沙啞的聲音回答:“我不想當人了。”
“不行。”少女漫不經心地說,“只有你成為人,這座城才會放你出去。”
小枝用羸弱的手臂揮起劍,意外的是,劍光未受年歲影響,一如既往地寒冷透徹。
一縷藍芒如冰針般刺向少女,她看起來沒有一絲修為,被劍光刺中也毫無反抗之力。
劍光透出她的心口,劍尖沾著的血紅色無比清晰。
少女緩緩倒下。
她笑得有些無聊:“你殺我又有什么用呢?”
她躺在血泊中,身子驟然縮小,變作骨瘦伶仃的孩童模樣。女孩掙扎著坐起,將胸口的劍拔出來,一邊吐血一邊朝著小枝笑。
小枝感覺身子又虛弱了幾分,回過神來,腰已經佝僂,頭發已經花白,張嘴說話時,牙齒間還會漏風。
她心里透出寒意。
眼前這個先古幻境,為何一點也不像之前描述的樣子?難道不都是打打殺殺,贏了就成功封禪嗎?
她艱難地動了動指尖,喇叭花一彈,從地上飛起,鋒銳一如既往。
這讓小枝稍松了口氣。
劍沒有變,那就足夠了。
地上血泊中,有著小枝面孔的女孩兒問:“你不想像人一樣生老病死嗎?”
小枝冷淡點頭,她現在唯一比較好移動的就是視線。所幸,視線已經能夠指引喇叭花的方向。
劍光由冰針化作細雨,密密麻麻地朝著女孩潑灑過去。
“把我的臉還給我!”小枝道。
女孩依然是沒有反抗之力的,她被刺死在地,血流在白石上,對比十分鮮明。
她的身子又縮小了,這次直接變為嬰兒大小,嘴里咿咿呀呀,說不出囫圇話。
她拖著滿身劍傷的身體,高高興興地朝小枝揮手,然后整個人越變越小,由嬰兒變成胎兒,最后化作一灘血水,被空蕩蕩的衣袍蓋著。
這一變化結束,小枝身上的老化也結束了。
她松了口氣,走上前在女孩兒留下的衣袍里摸索,想找找出城的鑰匙。
女孩兒所化的血水里沒有鑰匙,只有一把鎖。一把雙蛇盤繞,布滿眼睛,正中央用簡陋幾筆勾勒出負枷人形的銀鎖。
“我不是說了嗎?殺我又有什么用呢…”
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小枝抬眼望去,道路盡頭走來一個新的,一模一樣的耄耋老婦。
“你沒有人心,就永遠走不出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