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愛看穿著鎧甲的人馬列隊行進的場面,也喜歡聽那協調整齊的腳步聲和金屬磨蹭的聲音,仿佛一種交響樂。
錦州城樓下,一列列重步兵陸續進城,“咔嚓咔嚓”的腳步聲仿佛富有節奏的重低音。騎兵列隊慢行的動作乍看好像輕快的跳躍、又如舞蹈,細看它們邁著四蹄并沒有跳,馬的姿態優雅而有力量。
一列列步兵,一隊隊騎兵,城樓下重復著同樣的場面,但郭紹站在上頭觀看了很久。
他轉頭對旁邊的魏仁浦道:“魏副使覺得這景象乏味么?”
魏仁浦微微彎腰,淡然道:“臣觀之,十分有趣。”
郭紹沉吟稍許,說道:“人們總想擁有無所不能的力量,可惜再強壯的一個人能力也有限,若是成千上萬的人能一起做一件事,力量就不可小窺了。所以朕每當看到這種場面,總是有點激動。”
魏仁浦一本正經地思慮,頓了頓才煞有其事地附和道:“陛下明察秋毫矣。”
郭紹抬起頭,目光越過高高飄蕩的一排許軍旗幟,眺望望不到邊際的綠色原野,小凌河蜿蜒在廣袤的大地上,視線再也看不到更遠了。不僅個人的力氣和奔跑速度有限,連視野也十分有限。
高懷德不負希望,半∝長∝風∝文∝學,w≦ww.cf√wx.n▲et個月攻陷這座起初是唐朝漢人修建的重鎮,但郭紹并不是很興奮,反而覺得一顆心依舊懸著沒落地一般。
錦州四面地勢平坦東望大海,水系豐富,土地肥沃;城池則是這一片地區的統治中心。若是一般為朝廷攻占了此地,必是可圈可點的大功。但郭紹調集那么多人馬,親征東北,絕不是為了一座城。
他在等待遼國的消息。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第一次嶄露頭角的場面:一箭射殺張元徽。當時時機和角度都非常好,郭紹也對自己長期練習的箭術很有把握,但在放箭的那一刻之前,他都非常緊張擔憂。因為有些事誰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郭紹在靈州時,殺死了黨項人沒藏岺哥就是失手。
又像年少時勾搭自己很心動的小娘,明明已經上手,但總是小心翼翼,生怕驚嚇了她就飛走了一般…
錦州城內外一整天人馬都在活動,駐軍布防、安置甄別俘虜、安撫百姓,諸事繁瑣,不過郭紹并不理會。他在以前反復琢磨和設計前營軍府時,就已經把今日的辛勞提前付出了。
直至旁晚,隨軍大臣、大將在臨時征用的中軍行轅聚集一塊兒吃晚飯,飯菜與諸將士同,連郭紹也不例外。
烤熱的麥餅,很干也很費牙。湯里有菜葉,放了海魚干…有時候是熏肉。這樣做湯很省事,連鹽也省了,因為魚干和熏肉都非常咸。
郭紹若無其事,與大伙兒談些逸聞趣事。
這時高懷德微笑道:“史國公,末將聽說有一次在河東,亂兵無軍紀,劫掠百姓、擄走小娘,被史國公見到了。史國公將亂兵就地正法,接著又把那些小娘也砍了。末將聽到這故事后一直不明白,史國公要為何把無辜的百姓也一并殺掉?”
屋子里的談笑聲馬上小了,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眾人紛紛側目注意著史彥超的反應。
郭紹坐在上首位置也沒吭聲,依舊“吧唧吧唧”咀嚼著麥餅。軍中吃的這種麥餅很粗,一定要多咀嚼,不然難以下咽,多咀嚼之后反而能嘗到糧食特有的淡淡香甜。
郭紹估摸著,史彥超殺遼國齊王后,肯定與高懷德有什么小九九,嘲弄或炫耀之類的。而高懷德攻下錦州之后說話的底氣足了,正是在當眾回敬。反正這些武將文官之間從來不缺小摩擦,特別是史彥超,郭紹見怪不怪。
史彥超“啪”地把手里咬了一個缺口的圓麥餅丟在鐵盅的湯里,菜湯濺了一地,他斜著眼睛面不改色道:“一并殺了心里舒坦,省麻煩。”
高懷德豎起拇指,冷笑道:“佩服佩服。”
史彥超又道:“那些將士走千里路,提著腦袋干仗,燒殺劫掠固然該死,不過老子也不能叫一幫婦人看著他們死了幸災樂禍!”
就在這時,宦官楊士良走進了大堂,徑直從邊上躬身走到郭紹跟前,俯首在郭紹耳邊小聲道:“遼國遣密使來錦州了,剛剛到。”
郭紹聽罷吁出一口氣,便開口對眾人道:“遼國求和來了。”
史彥超已把剛才的口角忘得一干二凈,馬上嚷嚷道:“讓那遼國主稱臣叫爹,官家便答應他們求和。”
魏仁浦沒好氣地瞪著史彥超道:“那還談個屁!”
文官盧多遜一本正經道:“出征之前,大伙兒在官家面前議政,此次出征便是為了逼和。不然在數千里草原和廣袤的東北寒冷之地,大許也無計可施。”
郭紹一拍大腿,說道:“先涼那密使兩日,明天一早調游騎出錦州,向遼陽方向游蕩幾回。”
盧多遜抱拳道:“遼人會不會以為我朝沒有和談誠意?”
郭紹一改沉默的表現,豁然笑道:“要沉得住氣。遼國人是戰是和,絕不是因為咱們的態度是不是客氣。如果他們認為可以繼續和大許角逐獲利,便是送公主送錢去哀求、也起不了真正的作用。”
大遼王帳依舊駐扎在大黑山西部平原,眾多馬匹都在啃草,但就是不肥,秋天的草籽才長膘。春雷在山脈深處隆隆乍現,整個大地都籠罩在揮之不去的陰霾之中。不過王帳營地中最不開心的人應該是蕭思溫。
他不久前對心腹蕭·阿不底說了一句話:“母羊在拼命吃草,晃悠著腹下鼓囊囊的羊奶,向主人展示它的利用價值。”
在權力場最沒臉沒皮的事,便是在昔日的下屬面前一副討好的賤樣!
想當年幽州失陷(蕭思溫從來不覺得是自己的責任,大遼朝廷援軍無望,誰能在幾十萬大軍的圍攻下守住孤城),蕭思溫絕地反擊,把黑鍋反叩堂堂大遼皇帝耶律璟的頭上!耶律斜軫等人對他又是尊敬佩服又是謙恭。
而現在,蕭思溫已經淪落到要想方設計討好依附耶律斜軫的地步。蕭思溫心里一直憋著羞愧和不甘,但更多的是無奈。
與許國議和的形勢無法左右,蕭思溫也漸漸失勢。他經常從夢中驚醒,記不得做了什么噩夢,但那時便會想起許多年來得罪過的、有仇的、對自己不滿的人,實在太多,數都數不過來。
蕭思溫再次從塌上爬起來,等氣息稍平,便走到一副隨行帶的銅鏡面前,對著里面瞧了一番自己的臉,又偏一下頭看看側面的輪廓。他伸直脖子,照著鏡子做出一副從容端正的姿態,只覺得自己的五官臉龐端正、儀表甚好。他漸漸找到了自信。
人世有起伏,蕭思溫相信自己能渡過此次難關。以后依舊是儀態四平八穩、忠心為國、身份高貴的契丹貴族。
蕭思溫用手掌輕輕撫平鬢發,拿起帽子戴好,轉身走出了帳篷。
騎馬暢通無阻地走進王帳,許多遼國大臣已經到了,大汗耶律賢也坐到了屬于他的虎皮椅子上。蕭思溫上前以手按胸鞠躬,然后在靠前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
周圍的人正在議論紛紛。站在旁邊的乙室大王對蕭思溫道:“王帳密使回來了,稱許國皇帝的議和條件,一是議和的地方要在許國境內,二是大遼應派出有地位的人為使者,制定北院樞密使或北院大王。”
蕭思溫聽罷大吃一驚,沉聲問道:“何時的消息?”
乙室大王道:“就剛剛。”
蕭思溫頓時眉毛都快皺到了一起,勢單力薄去敵國的地盤上議和,誰愿意去?耶律斜軫現在是大遼最有權勢的人,他肯定不愿意去…那便只有蕭思溫去了!
蕭思溫的一顆心又頓時跌入冰谷,忙問那乙室大王:“密使還說了什么?”他希望能得到最多的消息,以便想法子。
乙室大王道:“許軍占錦州后,立刻向遼陽那邊派游騎襲擾和刺探軍情,且對議和不太上心,密使兩天后才見到許國重要人物。”
蕭思溫馬上大聲道:“大汗,許國人對議和并無誠意,如此形勢如何議和?”
耶律斜軫不動聲色道:“并非許國不想休戰,南人打下去又能得到多少好處?不過許國應與高麗結盟合擊大遼,若要與大遼媾和,事兒便比較復雜;且許國人想要的是今后大遼騎兵停止襲擾邊境,對大遼也不太信任。就算如此,看現在的情勢,議和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蕭思溫立刻反問道:“若答應許國人的條件,誰去議和?”
耶律斜軫盯著蕭思溫,一副不言自明的表情。
蕭思溫幾乎要哭出來:“許國皇帝對我恨之入骨,我要是送上門去,還能活著回來?”
耶律斜軫好言勸道:“此番議和不是小事,天下皆知。若郭鐵匠借機報私仇,豈不小氣又失信于天下?蕭公不必太多擔心,絕無性命之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