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八百五十一章宣德門上 蓄恩殿臥房里白煙騰騰,水汽彌漫。郭紹赤條條地半躺在一只大木盆里,里面裝著黏糊糊如同泥漿一樣的東西,還有熱氣;腦袋已經剃光了,被包在一團紗袋中,袋子冒著煙。
他被弄成這幅滑稽的模樣,全是陸娘子的主意,因為御醫們實在找不到解藥的方子,連毒物也認不出來,只好由得陸娘子用奇怪的驅毒之法。
郭紹這樣已經躺了快一個月了,現在醒了過來,仍舊躺在那里。旁邊站著京娘,正輕言細語地描述著最近的狀況。
郭紹聽了半天,伸手把腦袋上的東西抓掉,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現渾身軟綿綿的沒什么力氣。他便道:“叫人進來,把朕弄到金祥殿去。”
“陛下?”京娘愣了一下。
郭紹折騰著要從盆里爬出來,京娘趕緊扶住,喊道,“來人!”
很快進來了幾個御醫和一眾宮女宦官,大伙兒七手八腳地弄了身衣裳給他穿上,又拿幞頭給他遮住光頭。接著他又被弄到了轎子上。
郭紹一時間感覺自己有了好轉,若是醫治無效,中毒那么長時間應該早就掛了,不會還能漸漸動彈。他在轎子上轉過頭對陸娘子道:“朕記得陸娘子的恩情和功勞。”
符金盞在東殿里坐著,如坐針氈地等待著消息。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宦官簡直是跑著進來了,金盞頓時一驚,盯著那宦官。宦官上前便道:“大娘娘,官家來了!”
“什么意思?”金盞瞪圓美目。
宦官道:“官家醒了,叫人抬到金祥殿來啦,正在路上。”
金盞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聲音顫抖道:“官家好了?”不等宦官答,她便起身,提著長裙快步向外走去。
出金祥殿北面,果見一群人簇擁著一架轎子從長街上而來。
郭紹的轎子被徑直抬進后殿,金盞上前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充滿著期待地看著一聲不吭躺在上面的郭紹,因為感覺他的手在反捏她有應。
他睜開眼睛來,看著金盞點了點頭,便放開她的手,從轎子上折騰了幾下,周圍的人感覺把他扶著坐了起來。
郭紹的臉明顯瘦了,坐在那里呆了一會兒,說道:“弄碗粥來,糖和鹽都要放。”
“快去!”金盞下令道,人們立刻忙活起來。皇帝為何要吃又咸又甜的粥,不得而知。不過這點要求肯定能很快滿足皇帝。
等到粥送進來,符金盞親口試了一下冷熱,才拿勺子小心翼翼地喂著郭紹。郭紹顯得十分沉默,喂他就張嘴,慢吞吞地吃了不少粥;金盞卻是雙眼都噙滿了淚,卻又漸漸露出微笑,她的朱唇在輕輕地顫動,見郭紹張嘴,她的小嘴也隨之張開,關心之情溢于顏表。
郭紹把一整晚粥吃完,坐著歇了一會兒,便拿手試著支撐在轎子上。旁邊的宦官趕緊上前來扶,不料郭紹怒視道:“讓開!”
殿室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關注著郭紹。
郭紹微顫顫地竟然慢慢站了起來,昂首立在中間。金盞的眼淚頓時涌出眼眶,跪倒在地上,欣喜地仰望著那魁梧的身軀,眾人紛紛跪伏于地大呼道:“陛下萬壽無疆!”
“下旨,打開所有城門,解除東京戒嚴,叫李處耘等河西軍將士進來。”郭紹站起來后當即便下旨。
郭紹在金祥殿呆了近一個時辰,聽金盞說完重要的事情和奏章,這才命人換上一身紫袍烏紗,叫人抬著到皇城正門去。出發前,他還照了一下銅鏡,光頭戴烏紗著實看著礙眼,主要是兩鬢沒有頭發。
他被人抬上宣德門城樓,接近城樓時從轎子上下來,要自己走到人前,宦官王忠想扶,再次被他斥退。
身體狀況似乎有所好轉,但他依舊非常吃力,牙關咬緊,強撐著一口氣才挪動腿吃奶的力都用上了,這輩子從來沒走過如此吃力的幾步路,全憑身體里不放棄的一股狠勁!郭紹覺得自己仿佛又到了蹣跚學步的年紀,一切都到了起初。
但是每邁出一步,世界都重新向他敞開一大截!視線中,先是藍藍的天空,然后東京仿佛一望無際的屋頂從女墻上頭進入他的眼前 布滿御街的鐵甲人群出現面前,房屋之間仿佛到處都是人,有河西軍,也有東京輪守的兵馬和宮廷禁衛。將士們一下子聚攏到城里,仿若人海。
郭紹站在墻上,望著成片的將士。他知道,方圓數千里的廣袤國土養起來的精銳,近半都在這里了。
陸續有將士發現了宣德門上的皇帝,人們紛紛仰頭看過來,漸漸地郭紹被超過一萬雙眼睛矚目。本來鬧哄哄的場面忽然間反而安靜了不少想來皇帝重病不起的消息已經流傳到了軍中,但現在郭紹就站在人們前面!
大許禁軍的主要兵員,依舊是周朝留下的禁軍原班人馬,而郭紹曾長期在禁軍做武將,與將士同食同寢,大部分人不止一次見過他,當然認得。
郭紹一手扶住女墻,沒有力氣大聲喊話,只是一手猛地舉起劍鞘。
頓時人海吶喊震天,“萬歲”之聲響徹整個東京。腳下的城池漸漸沸騰了,在這個時代,恐怕只有一個人能激起這么多人的反應。將士們舉起刀槍刺向天空,有的高聲喊叫,有一些地方的人群跪倒一大片,仰望著古樸城樓上的人。
不一會兒,身材魁梧的宦官楊士良走上前,舉起雙手示意,等近處稍稍消停了。楊士良才大聲道:“官家言,天下億兆子民,百戶才能養精兵一員,爾等忠于朕,即忠于國家百姓。將士乃大許之利劍,宣揚國威,嚴懲不義,開拓萬里!亦乃國家之盾,黎民要溫衣飽食,天下要繁華富庶,必得堅盾護國境,方得國富民強。
朕信兄弟們皆赤子,保國泰民安!”
歡呼聲再度升騰,東京無數的街巷、遼闊平坦的大地,與天空之見,都被這炙熱的氣氛充斥。
郭紹袍服里雙腿發顫,便轉身緩緩離開墻邊,在后面黃蓋底下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說道:“傳旨,讓李處耘、史彥超、魏仁浦、昝居潤等上宣德門見朕。”
“遵旨!”
隨后陸續聞訊過來的,還有朝中諸臣,宣德門上站滿了文武官員、宮人和守城的禁衛將士。眾人圍著黃蓋,表情凝重地等待著。
等了良久,李處耘等人才接到旨意,策馬趕到宣德門下。皇城宣德門大小幾扇門都大開著,外面就是數萬披堅執銳的兇悍武夫。
但又怎樣?皇帝往上面一站,整座城都沸了,武夫們是誰的人,瞎子都看得出來。
李處耘額頭上全是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騎馬到門前,又和另外幾個人一起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親兵,看起來一切都很從容,但他此時的腦子完全是懵的。
想起來,李處耘覺得自己從出征到京,都聽從朝廷命令,什么也沒干!但心里卻明白很多事兒瞞不過官家,莫名十分害怕。
他板著臉,硬著頭皮一步步走上宣德門墻后的石階。李處耘有一種預感,這將是自己一生最后的一段路!
魏仁浦和監軍昝居潤會告他的狀,符皇后的話也會對他不利。明顯拖延行程,意圖不明!控制大軍外圍斥候,侵占前營軍府權力!連白紙黑字的奏疏,也有逼迫警告朝廷的嫌疑這些都不算是確鑿的大罪,但造成的嫌疑就是必死的大罪:不夠忠心!
李處耘早就知道,一旦涉及到朝廷大權,就分外危險,父子兄弟都可以相殺相殘 他現在毫無辦法,縱是斷頭臺,也只能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猛然之間,從宣德門上看到的壯觀景象激了他一下,視線一下子開闊,李處耘才幡然醒悟,自己在這陣子中一陣都在糊涂之中!所作所為沒一件是對的自己為何那么蠢,關鍵時刻竟然沒有參破!可惜現在悔之晚矣。
李處耘一張紅臉發燙,變得更紅了,紅臉黑胡子倒是相得益彰。雖然機會微乎其微,他心里還懷著一絲希望和僥幸 畢竟郭紹一向還算仁厚有心胸,自己跟著打下江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不定能免去國公爵位,下半生享個清閑富貴。走到眼下這般境地,這樣的下場也是很欣慰,很值得感恩的。
一行四人走到鑾駕前面,李處耘低著頭,抱拳單膝跪地道:“臣叩見陛下,陛下萬壽無疆!臣有負陛下重托”
另外幾個人也行大禮,魏仁浦說的也是套話,但語氣里的輕快喜悅掩都掩不住。李處耘聽在耳里,更是酸楚,心里只覺自己雖號稱儒將,但比起真正的官場老東西還是差了火候。
郭紹一聲不吭。李處耘雖沒敢抬頭直視,但依舊從余光里發現他瞪著眼睛,不過眼神似乎沒有以前那么明亮,沒什么精神的樣子。
皇帝沒說平身,大伙兒便跪著也不吭聲,這樣的沉默,更讓李處耘心里過了萬重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