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的金祥殿,精雕細琢的窗欞、與成堆的案牘之外,在風中輕輕搖曳的綠樹為一切增添了幾分活力和溫情。
京娘走過書房,見左攸等大臣微微抬頭看了她一眼,相互無言,她默默地往里走,來到了里面的“密室”。這間房間被宮里的人戲稱密室,是因為沒有較大的窗戶,又放了一些皇帝的私人物品。
門沒關,郭紹似乎在等著要見的人。
京娘跨進門檻,正想執禮開口,便見他正坐在一副全身板鎖鎧面前,竟然在親自拿手帕在擦拭那鎧甲的肩甲…畢竟宮里有太多人干活,皇帝著實沒必要做這等瑣事。
京娘的禮節話到嘴邊沒說出來,忍不住看著郭紹。
這房間就只有一扇小窗,位置很高,采光便不好。一縷光線從小窗里透進來,光線仿佛一團霧一般,讓這幽靜的木屋子里好似籠罩在光暈霧沉沉之中。
墻上掛著一幅五顏六色的大地圖,大許控制的版圖用黃色染過,圖旁邊的桌案上擺放著一只南漢人進獻的木蘭艦木模。此情此景,郭紹擦拭盔甲的場面、讓京娘驟然感受到這個漢子燃燒的野心…哪怕在如此安靜的小木屋中。
京娘的心下一緊,仿佛被什么觸動。其實她對大許朝有多大的地盤連一丁點興趣都沒有,在京娘心里,皇室的財富已經花不完、榮華富貴達到極致,她甚至難以理解為何皇帝對擴張進取還有如此熱情!
但是,充滿野心的郭紹卻讓她有點癡迷,完全不知道原因,或許是他那專注的眼神、那看著曾經披上馳騁戰場的盔甲的眼神罷,京娘從他身上感受到某種情懷。她對什么情懷沒有興趣,確實懷有那樣東西的男子很有興趣。
“京娘。”郭紹轉頭看了她一眼,拿手里剛擦過盔甲的手帕按在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后塞進袖袋里。
京娘這才回過神來,動作有點慌亂,忙抱拳道:“妾身奉詔覲見,拜見陛下。”
郭紹點點頭,指著桌案旁邊的一條鋪著蒲團的腰圓凳:“坐罷。”
京娘遂依言上前,忍不住小聲道:“陛下身體不適?”
郭紹微微皺眉道:“不過是有點小小的不舒服,但人便是如此,只要一個地方有點不適,就會影響整個身心心情。”
就在這時,一個身型高壯的宦官走到了門口,京娘常在宮廷對內侍省的宦官很熟悉,認出是楊士良。
“奴婢叩見陛下。”楊士良進來就跪拜磕頭,這舉動讓京娘覺得自己的恭敬遠遠不夠,有人背地里說壞話說她恃寵而驕、似乎并不完全錯。
“起來,起來。”郭紹隨口道。
楊士良爬起來躬身侍立,沒叫他坐絕不敢坐,郭紹也似乎懶得多費口舌。
京娘和楊士良都姿態恭敬地呆在這小小的屋子里,沉默了一會兒。這時郭紹沉吟片刻,開口道:“剛才朕與京娘說到一處不適、全身不適的事兒。皇朝同樣如此,一出有問題,整個帝國都會被牽累。”
楊士良捧起拂塵道:“陛下所言極是。”
郭紹的目光從京娘臉上掃過,他神情肅然,眼睛充滿著堅毅;不過一顆心時刻都注意著他的京娘,卻從那堅定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微妙溫柔的東西。
京娘大概明白了自己心弦偶爾顫動的緣故,這個充滿野心的男人、手握生殺大權和暴力機構的男人,卻并不暴戾,他常常露出溫和的一面。
她側耳傾聽那厚重音色里的磁性低沉的溫和:
“所以朕想要一條言路,讓朕知道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哪怕是小問題。”
京娘和楊士良此時仍舊不太明白皇帝的圣意,但他們都沒急著問,而是沉住氣再聽聽。
小窗口里透進來的光灑在他的臉上,汗毛和白色里襯領子上料子紋理都清晰可見,京娘恍若第一次如此細致地看郭紹。
郭紹神情沉靜,眼睛里仿佛一潭很深的水,繼續說道,“朝廷有御史臺、各種名頭的言官,但是這些人并不一定會全說實話。因為利益牽連…”
他想了想,又比較具體地說,“諸如御史臺、樞密院或許與六部沒有職權牽扯,誰也管不了誰,不過如果一個樞密院事的兒子和一個六部侍郎的侄子是同窗,又或者某兩個官員之間為世交呢?甚至說到一些國策時,文官、甚至文官武將的家族都利益一致,那便會一個鼻孔出氣…這世上,最難做的是人情。”
郭紹頓了頓,“朕要一個機構,不能交給樞密院管,想來想去,只能托付給內侍省。”
楊士良小心問道:“奴婢斗膽,陛下想要這個衙署為陛下做何事?”
“問得好。”郭紹稱贊了一句,似乎覺得楊士良這個宦官頭腦很清晰,“衙署可稱‘內廠監’,曰本國石見銀山從開礦、粗煉、海運、精煉,到鑄造成錢幣,以及究竟鑄造了多少錢幣,環節較多。朕必得派出自己的人監視這些環節,避免錢幣的流失。
明的、暗的都要安插人手,畢竟擺在明處的眼線,很容易被人嚴防。所用之人不限于宦官宮人,可以培植一些細作臥底。”
郭紹又不動聲色道,“從鑄錢到海貿錢莊,皇室內庫是占股最大的一份,朕有足夠的理由派人監管…而且樞密院、政事堂、內閣輔政等大臣,私人在海貿錢莊也有占股;可是,他們又不能插手這些事務,于是無法掌控自己的收益。如果朕出面約束控制、監督,保障錢莊的正當收益,這也是大臣們樂于看到的事。”
他若有所思道,“與己利益一致的作為,人們常常愿意樂見其成。”
楊士良一本正經點頭,恭敬稱道:“陛下高屋建瓴,運籌帷幄!”
京娘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陛下言下之意,想監視石見銀山到內庫、錢莊的各處…那與‘樞密院的兒子、六部侍郎的侄子’有何關系?”
楊士良聽到如此直白的話,忍不住側目,神情愕然。京娘卻十分淡定地坐在腰圓凳上。
果然郭紹并無責怪之意,他看起來十分慎重,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銀監’只是一個切入點,一個理由。‘內廠監’所承擔的職責不止于此,你們可知樞密院兵曹司在做什么,用什么法子在做?”
京娘等聽罷不約而同地如同雞啄米地點頭,片刻后楊士良似乎才回過神,這樣不合禮儀,又趕緊道:“回陛下,奴婢明白。”
郭紹的目光變得更加明亮,看著他們道:“便是做那等事!不同之處在于,你們的目標不是國外,而是內部!各種各樣的人、各個地方…各個行業和層面。”
他停頓片刻繼續道:“這個衙署不必讓樞密院等任何官署插手,包括賬目也不必公開,只需向朕和內侍省稟奏。”
京娘聽罷,不經意間發現楊士良的神色異常緊張、肅穆,這時京娘也意識道:所謂“內廠監”恐怕比兵曹司更加危險、更加暗藏兇相。因為內斗往往比戰爭更殘酷。
京娘問道:“若需要從別人口中掏出消息時,可對目標進行緝拿審訊?”
郭紹聽罷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內廠監只能打探消息收羅證據,無刑訊之權。但是…”
京娘和楊士良都側耳聽著。
郭紹拿起一本小冊子翻開,不動聲色道:“但是你們可以在大理寺、刑部安插人手,若需口供,借大理寺刑部之手達到目的。若大理寺和刑部都不能羈押之人,恐怕內廠監也不能輕易動了。”
二人神情凝重地執禮道:“遵旨!”
“嘩、嘩!”郭紹從冊子上撕下幾頁紙,放在桌案上,“朕寫了一些想法,你們可以參照看看。別的事,便由你們先部署操辦了。朕所慮之事甚多,無法親自辦這件事。”
楊士良道:“奴婢等定當竭盡全力為陛下分憂。”
郭紹抬起袍袖,輕輕向外側揮了一下,二人便適時地抱拳鞠躬道:“奴婢等告退。”
京娘退至木門外,轉身離開時,側目向里面再看了一眼,見郭紹正一手按在墻上的地圖上,一手拿著毛筆在上面描繪著什么,他的臉在京娘眼睛里一閃而過。
或許女人畢竟心細,京娘此時偶然地察覺郭紹眼睛里似乎隱隱有一絲郁色。而且,他的作為也似乎與以前不太相同,以前的郭紹更加自信,他認為能掌控全局,而現在設立什么內廠監、本身就是在用權術輔助掌控的手段了罷?
在京娘的見識里,而今的郭紹帝位更穩固、權勢威望更大,戰功和皇位上的積威讓他的威信登峰造極…以前大勢所趨、只得到國內大臣的被迫認可,而今皇帝的武功更得到了四方外國番邦的承認。
可他為何反而對內有些憂慮了?
京娘穿過書房出來,想了許久還是想不明白,她猶自搖搖頭,毫無意思的動作好像是要將疑惑甩到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