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處,隱隱傳來琴聲。郭紹側耳傾聽,卻不解音。在大名府逗留好一陣,這幾天是該回京了。
他把毛筆放在硯臺上,再次打開包袱,伸手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那件紫色的袍服,食指從那一針一線的針腳上輕輕撫過。有多少針,便有多少次的思念…
眼前仿佛浮現出紅顏羞澀的笑意,那目光如同暖暖的纖手,拂過他的心坎。耳際好似又聽到了那舒緩的聲音:我親自讓夫君吃飽穿暖,才是做婦人哩。
這衣服他暫時不敢穿,金盞縫制的,可能符家府上的人能認出來。
金盞,為何要對朕如此好?
郭紹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起步子來。門口的墻上掛著一幅對聯,他掃了一眼,愣是沒弄懂是啥意思。不過他的心里卻想到了另一幅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決不能讓金盞被人們抓住指責的把柄。這等東西很重要,或許平時沒人敢當面指責,但某些時候如果被人質問,卻不能反駁,相當傷人十分嚴重。此時仍舊是宗族人情世道,被人用道德攻擊是何感受,郭紹大致能想象得到。
以前玉蓮還住龍津坊時,被人說道走路都低著頭,長期處于自卑不敢見人的狀態,便可見一斑。
也許無論怎么做,也有野史悄悄說。但沒有真憑實據,有正大光明的道理反駁,會好得多。
郭紹站了一會兒,又坐下。
他伸手拿起棋子,在棋盤上放了幾粒,都是棋譜上的固定路數…一切都已準備好,局要一步步完成。
郭紹想到這里,深吸一口氣,提筆寫了一封私信。等曹泰來面圣,便叫曹泰帶過去。
以后若要臨幸除二妹以外的嬪妃,讓金盞先同意…當年,就是她安排郭紹和二妹成婚的。事到如今,獨寵和忠誠怕是不現實,唯有如此,才能突出金盞在他心里的位置。
郭紹準備了一番,下旨回京。留下了兩個御醫署官員,繼續為符彥卿調養。同時郭紹也能直接詢問御醫,有關魏王府的事,因為御醫是京官。
此時,大許朝有兩個類似情報奸細組織的機構,一個是皇城司,一個是樞密院兵曹司。但兩個機構都幾乎不監視內部的大臣;主要針對外部各國和邊疆封疆大將…因為王樸、左攸等心腹大臣一致認為,這樣會造成君臣更大的猜忌和離心。郭紹聽從了建議。
呂春才欲娶符大娘子謀反的事經過一陣沸沸揚揚的傳言,反復折騰,已是天下皆知。路人皆知符大娘子是神仙道人看破的皇后相,誰想娶她就是想做皇帝…比如當年的李守貞之子、今年的呂家。
王樸聽聞皇帝的儀仗護衛已經離開大名府回京,立刻密召客省使李信,指使李信上書,勸皇帝娶符大娘子為后。
李信再度感到畏懼,因為符大娘子是前朝皇后,還做過太后,如果上書不對,極可能被怪罪詆毀皇帝和前朝皇后的清譽!
而且,今上的皇后本來就是符家之女,再娶個符家之女有何作用?就算符大娘子美貌,也是三十出頭的婦人了,今上要什么的美女沒有,非要去自找麻煩,為何不趕緊撇清關系?
這言論,根本就不合理。
王樸瞧出了李信的疑慮,不動聲色道:“你便只管上書,放心好了,絕不會錯!”
李信支支吾吾。
王樸道:“老夫看人,從不走眼,何況今上還是普通武將時,老夫就與今上來往過了。上次叫你上書,可曾有錯,現在你平白混了個開國從龍首功!”
李信道:“王使君說得是…可下官以為,就算以前趙家造謠真假難辨,今上也不愿意再娶符家之女罷?”
“你懂個屁!”王樸惱了,“那麻衣道人被人傳得神乎其神,連徒弟都能稱半仙人、扶搖子,師父和神仙有啥區別?圣人敬神而遠之,但這等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今符大娘子什么身份也無,身份只是魏王之女,今上依天意,讓她為后,有何不可?”
“那是,那是…下官愚鈍。”李信兩道眉頭都快皺到一塊兒了。
…不料郭紹剛回宮,當天在金祥殿上朝,禮部侍郎盧多遜就上書,進言皇帝應娶符大娘子為后。一時間文武百官紛紛側目。
郭紹當場拒絕,在皇位上義正辭嚴地說道:“當今皇后乃朕微末之時結發之妻,賢德兼備,母儀天下并無失德之處,又生皇嫡長子郭翃,豈能無故廢后?”
不明_真相的群臣頓時忍不住點頭,特別文官們,覺得皇帝恪守禮儀,實在叫人滿意。
不料客省使李信立刻又冒死上奏,認為天命不可違,符大娘子有皇后之相,應順應天意。
一時間大殿上爭執起來,有人曰圣人不語怪力神,當今皇后好好的,還有嫡長子,沒道理因為麻衣道人的面相之說,就改立皇后,否則可能造成禮儀朝政動蕩。
有人還是那句話,覺得應該順應天意。武將們也趁機找存在感,表明自己的話語權。大多武將支持符大娘子為后…因為禁軍將士都很愛戴金盞,覺得她仁慈善待將士,繼續做皇后喜聞樂見。
史彥超大聲嚷嚷地支持符大娘子:“前朝太祖的皇后,也曾喪夫,太祖不嫌棄,后來連皇后也不封了!符大娘子有啥不好的?大娘子不能母儀天下,這天子沒婦人能母儀天下!”
一個文官指責道:“史將軍是認為當今皇后不能母儀天下?”
史彥超道:“你這狗官!便只會伶牙俐齒,老子撕爛你的嘴!這還不簡單,立二后就行了。”
李處耘為武將之首,立刻呵斥道:“史將軍,此乃金祥殿上,說話要有分寸。”
但武將們卻暗爽,他們也看不慣史彥超,但聽到史彥超出頭罵文官,卻又覺得他也有好處。
那文官道:“史彥超,你竟然當殿辱罵朝廷命官!”
史彥超道:“罵了你又怎樣?你是朝廷命官,我還是陛下的將帥哩!”
文官道:“你這無知的武夫,國家有二后的規矩?”
史彥超冷笑道:“國無二君,本帥認。可一后還是二后,規矩也是陛下定!今上乃大許朝開國之君,大許朝的禮制,為啥要照搬前朝?”
這時宦官王忠站出來說道:“陛下下旨,叫你們別吵了。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眾人無話可說,紛紛行禮謝恩。
郭紹只說當今皇后沒有失德,不能廢后。但對金盞的態度卻不置可否。
次日清晨,金祥殿東殿重臣見面議事,又把這事兒拿出來說。因為郭紹沒表態,再次沒爭出結果。
李處耘離開皇城回國公府,他的族弟李良士求見,聽說了符家大娘子的事,見面便問道:“今上真要立二后?”
李處耘道:“仍未議決。”
良士又問:“主公如何主張?”
李處耘道:“我什么也沒說。”
良士拍大腿道:“這等事,主公怎能緘默?二后何如,倒不要緊,但為何兩個皇后都是符家的人?貴妃并立二后,讓符家一女為貴妃,已經是很大的恩寵了!”
李處耘道:“武將們都支持符大娘子,我不便主張。”
良士搖頭道:“此事事關重大,符家兩姐妹分立二后,外戚權重全是符家的了…唉!以往主公手握禁軍兵權,而今只為國公,大可以爭一爭!”
李處耘沉吟片刻道:“可是左攸已經表明主張,反對符家姐夫分立二后,認為大許恢復古禮照舊,更利于國家正統。”
良士道:“左攸…”
李處耘道:“左攸是個文官,但向來是今上心腹,言辭主張上,他說話比我管用。何況,若我和他相互呼應,恐遭人非議文武結黨。”
良士長嘆一聲。
李處耘沉聲道:“二后只是表象,當今皇后沒甚作用。上次我在金祥殿后殿,受到貴妃(圓兒)召見,貴妃告訴我,皇后不能統后宮,此時后宮諸事很亂。倒是大娘子非等閑之女子,當年她曾為太后,連禁軍也能統攝…
不過上回符大娘子還有端慈皇后尊號時,朝廷就為她是否該執政鬧過一陣,范質因此罷相。當時陛下仁厚,把事態平息,可是…現在想想,也有點后怕。”
李處耘翹首沉默片刻,捋著厚密的大胡子,低聲道:“君強臣弱,臣若太癡迷權勢,必有大患!”
李處耘實在不愿意為了更高的位置冒一絲風險,他現在只想保住現有的一切…開國名將、世襲罔替的國公,皇親國戚,最多只需三代,李家就會成為穩穩的貴族名門,武將世家!等這一代君臣都百年之后了,以后李家就是大許朝顯赫的世家貴族!
貴族與皇室同享天下,不是夢。
他沉思許久,一拍桌案上道:“明日我就上書,支持官家立符大娘子為后!”
良士愕然,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李處耘。
李處耘卻成竹在胸的樣子,緩緩道:“與符家爭地位高低,乃小家子之氣。保住咱們這些公侯的地位,才是長遠之慮!以后軍功貴族定會感懷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