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南部牧場上,一匹棕色駿馬風馳電掣般地在草地上飛奔。馬背上的少女一身緊窄的短衣,雙腿顯得更加結實修長,她的騎術很好,身體協調地上下起伏,馬背上顛簸,她的衣襟上部也像包裹著果凍一般。駿馬跑得很快,以至于保護她的馬隊都跟不上,在后面賣力地追隨。
李月姬迎著陽光直射,她現在也顧不得會被曬黑了,心里就憋著一口氣發瘋。汗水從圓帽冒險下流淌下來,在她鵝黃光潔的皮膚上,汗珠泛著晶瑩的閃光,像點綴了一顆顆寶石一樣。
迎面的風像一股巨大的壓力壓在她的臉上、眼睛上,酸澀的眼睛里眼睛便流不出來了。
多么想像這匹駿馬一樣,可以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地奔跑。
就在這時,一騎追上了李月姬,“吁!吁!”馬上的大漢岺哥吆喝了幾聲,終于讓李月姬放緩了速度。
“岺哥…”李月姬的聲音有些哽咽。
岺哥道:“郡主不能去中原,我聽費聽叔說,中原的女子只能呆在一個院子里,一輩子都不能出門!這和坐監牢有何區別?”
李月姬的神色黯然,亮麗的膚色也仿佛驟然失了一些顏色。但她的神色一凜,咬了一下嘴唇道:“我不能與你走。”
“為何?”岺哥急道。
李月姬道:“岺哥說往北走,要經過周國人的永安節鎮(府州),就算逃過了周國人的斥候,北面又是遼國的人…岺哥不怕兇猛野獸,可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禽獸,卻是人。”
她又道:“父王和沒藏叔叔已答應聯姻了,要是父王交不出人,也會給族人帶來災難。”
岺哥道:“月姬郡主決定要嫁到中原了那以后的日子…”
李月姬抬起頭:“從今以后,月姬已經死了!只有黨項族之女。實在忍受不住,大不了一死!死在中原,便不是我們黨項人的過錯。”
岺哥漲紅了臉,一臉羞辱之色,沉聲道:“月姬郡主清清白白之身,別便宜了那狗皇帝,不如今晚…”
李月姬本來黯然的表情頓時又怒又羞,惱道:“你當我當什么人了!”說罷策馬便走。
岺哥忙追上去,一面道歉,一面說道:“岺哥不會離開郡主,我會追隨你去靈州…”
李月姬不予理會,片刻后又道:“那日漢官盧多遜盯著你看,早認識你了。”
岺哥道:“我裝成侍衛!若有人對郡主不利,岺哥第一個保護郡主!”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不可逆轉。冊封李月姬為大周賢妃的圣旨和金冊、金印先送到了夏州,這是兩邊商量好的事。同時還有大批的財貨聘禮,金、銀、茶葉、綢緞、珠寶不計其數。
定難軍在各個牧場挑選戰馬兩千匹,由沒藏氏為送親正使,護送李月姬前往靈州。
皇室冊封妃子的禮儀和民間婚娶不一樣,而且在見面之前就已經冊封了。郭紹身在靈州邊陲,一切也便只能權宜行事。
魏仁浦讓靈州節帥馮繼業安排了一場宴席,邀請各族首領都來赴宴,好讓皇室與黨項聯姻的事在西北造成影響力。
郭紹在行宮內聽說李月姬的隊伍已經接近靈州,而且帶來了兩千匹上好的戰馬,十分高興,立刻派魏仁浦和虎賁軍左廂大將王璋前去迎接,接收戰馬。
諸將入大堂拜見郭紹,紛紛面帶喜色地恭喜郭紹。
楊彪的腿腳也好利索了,他開玩笑的時候臉還是板著的,似乎不會笑一樣。
對于那個所謂的黨項美女李月姬,郭紹其實沒什么期待…黨項人口中的美女,真不太相信有多好看。
郭紹親自見過黨項人沒藏,那廝戴著高高的錐帽,帽子一取腦袋上的禿的!真的,無論以古人的審美還是現代人的眼光,郭紹都不覺得禿頂有什么好看的;那個沒藏氏,一口黃牙,皮膚很黑,好像沒洗干凈一樣。據說沒藏還是貴族,那普通黨項人大概什么樣就可想而知了。
不過郭紹并不介懷,她的意義不在于姿色,而在于身份。
…靈州是大周最邊境的一個城,注重的是軍事,修得也是十分粗礦,比夏州還不如,風還很大。李月姬在馬車里已經看到了那土夯的城墻,原野上的光景和夏州有幾分相似,都有很多軍士騎馬奔走。
在靈州城外稍有逗留,然后李月姬及其近侍隊伍與大隊分開,跟著周國人進城。
隊伍在城內走了一陣,又停下來了。沒藏氏在車外說道:“大周皇帝在行宮召見我們,郡主下車罷。”
李月姬面如死灰,手腳僵直地從馬車上下來。她感受怎樣,或許并不重要,那些重要的事已經辦完了…交換財貨戰馬,聯姻為盟。
一個陌生的異族人,要這樣不可違逆地忽然成為她的男人,她的感受不會太好。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聲吆喝,然后中氣十足“霍”地一聲。倒把精神萎靡的李月姬嚇了一跳!她循聲看去,只見門前兩列軍士動作整齊地把腳一跨,將手里的櫻槍舉了起來。
李月姬頓時覺得十分新奇詫異,她見過很多侍衛將士,確實沒見過這樣的衛隊。只見那兩隊人個子又高有壯,高矮幾乎是一樣的,他們昂首挺胸,身上的衣甲斗篷十分整齊干凈,站得筆直。
前面的沒藏叔叔回頭看了她一眼,二人面面相覷。難怪沒藏叔叔不顧一切主張聯姻,管中窺豹,光看這兩隊人的軍紀氣勢,周軍并不羸弱。
沒藏在門前把佩刀交了,一個漢人武將搜了他的身,然后說道:“請!”卻沒理會李月姬。沒藏用黨項話提醒道:“今天只是召見,見一面,我與郡主一起進去。今后我便不能在郡主身邊了,可得記住,郡主是咱們黨項族的女子。”
二人被帶著進了一座土夯的瓦房院子,低矮的建筑還不如夏州宮城,不過里面的守衛卻非常多,禮節也很繁復。已經兩次有人來詢問了。
后來聽到一個聲音道:“宣,李賢妃覲見。”
一番折騰,月姬的心情都緊張起來。二人進了一間坐北向南的大屋子,兩邊都站著人,正中的木茶幾旁邊的椅子上,端坐著一個穿著武服的年輕人。
這個人就是大周天子?
他沒有穿龍袍,不過兩邊有年老的官員也恭敬地站著,李月姬能從場面里感覺到他的地位。
只是第一眼,李月姬發現周國皇帝和她想象的模樣不太一樣。此人看起來非常年輕,面目五官端正并不招人厭惡,身材高壯挺拔,看起來孔武有力;加上他的打扮,很像一個軍中武夫。
但是周國皇帝和黨項年輕兒郎又非常不同…完全不像黨項青壯那樣豪爽隨意。
沒藏讓到一邊,先讓李月姬上前拜見。
李月姬走上前,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下方,彎腰行禮。她什么也不想說,只是有些好奇地抬頭看郭紹。
郭紹似乎很少被人這么直視,他也詫異驚訝地看過來,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番。
郭紹的皮膚有點粗,不過發髻梳得很整齊,身上的衣裳也干凈平整,坐姿非常端正。他的眼睛也很明亮,漸漸露出笑意,轉頭對侍立在一旁的文官盧多遜道:“李彝殷的女兒還真是挺漂亮的,就算放到東京,也算美女。”
李月姬的臉頓時一紅,氣又氣不起來…畢竟是在夸她,可又覺得這么說她很不習慣。
這時郭紹收住笑容,問道:“你聽得懂漢話?”
李月姬開口用流暢的漢話說道:“夏州也有不少漢兒,我當然聽得懂。”
郭紹的臉上頓時一陣尷尬,李月姬看在眼里,臉上憋得緋紅。
郭紹正色道:“從今往后,皇室郭家和夏州李家便是親戚了,朕愿邊境太平,百姓和睦。”他又對沒藏說道,“你回去后轉告西平王,西平王忠心為國守土,朕十分欣慰,讓他保重身體。”
沒藏忙道:“陛下萬壽無疆。節帥不敢忘陛下之隆恩。”
郭紹點點頭。
沒藏又拜道:“臣等今日方到靈州,諸事未妥,請旨讓李賢妃稍作歇息,沐浴更衣再來拜見陛下。”
兩邊的禮節迥異,對方又是皇帝,照黨項人的習俗是不行了;比如要考驗夫婿,給他找很多麻煩,還要從娘家步行背著妻子回去表明很強壯之類的事兒…不過按照黨項人的習慣,娘家人不能讓夫家隨便就把新娘子接進門,至少要做出很舍不得、新娘子很有地位的樣子,免得她嫁出去后被人輕視。
沒藏的意思,便是這樣。他不能直接把李月姬送到這里交給周國人就了事,起碼要周國人做一些排場,表現出誠意,最好皇帝親自來把李月姬接回去。
郭紹聽罷說道:“也好,朕讓魏副使準備了大宴,改日便派車仗去迎接李賢妃。”
沒藏欲言又止,終于鞠躬道:“陛下貴為天子,不過照黨項人的禮節,丈夫最少要親自去接新娘…”
就在這時一個大臣說道:“你也知道今上貴為天子,什么黨項人的禮節,能大過君臣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