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們要款待郭紹,被他拒絕了。郭紹對那等場合并不熱衷,以前去地方節鎮也不過是為了應酬;而現在他不需要給下級官吏面子,可以選擇自己的喜好。
一行四人騎馬離開了造甲坊,不一會兒就看到了一處沒有城墻的市鎮。遠遠看去,就好像軍隊走到這里扎營搭的帳篷一般,大片的簡陋房屋。
但是等郭紹等人走近了,才看到那土路上十分熱鬧,賣東西的、酒肆、擺攤的人非常多。街邊還有賣藝的人,一群人在那喊:“好!好…”鬧哄哄一片。帶著高筒帽腳蹬皂靴的官差也在旁邊瞧著,開封府的官鋪已經設到這里來了。
農耕時代,除了城池,很少見人口集中的市鎮,人口都是分散在各地絕大部分人以種地為生。所以這等地方是比較少見的。
符金盞很有興趣地看著周圍的景象,此時顯得十分高興。在郭紹看來普通的地方,但對她卻是十分新奇有趣,顯然符金盞這樣的人是不會出來逛街的。
郭紹牽著馬和她并肩而行,隨口說道:“這里原來是一片荒地和莊稼地,幾個月才忽然出現的市集。造甲坊有官吏、工匠和雜工,這些人能從朝廷拿錢,但不會再去種地;他們衣食住行就要用錢來購買,市集就是這樣帶動起來的。咱們從蜀國拿回來的錢,不僅養活了官員和將士。如果手工業、商業繼續發展,會帶來世面的繁榮。”
符金盞傾聽著郭紹的描述,微微側目,節奏舒緩地輕聲說道:“官員的奏疏里,都會建議鼓勵耕種,才能減少饑饉。這么多人不再種田了,但他們的衣食還得靠農夫種田。”
郭紹道:“朝臣的觀念不一樣,他們這樣上書也沒說錯。”
“觀念…我想聽聽你的觀念。”符金盞笑道。
郭紹想了想:“除非耕種太缺勞力,否則多少人從事耕種并不會影響糧食產出,決定糧食產出的因素是耕地面積和畝產量。人無論在干什么,都要吃飯,消耗的糧食重量大抵也不會變。
如果不考慮天災,一部分不種地并不會影響百姓的饑寒;相反,這些從事手工商業的人也會創造價值,制造出工具、更好的物品,提供便捷的服務。更好的工具和勞作方式又會反哺種地產出。”
符金盞道:“自古都是重農輕商,郭…夫君的說法倒是有點稀奇。”她叫出夫君兩個字時,聲音變小,臉也紅了。
郭紹道:“糧食不夠,應該管的是耕地上種什么,商業的利益刺激可能會造成諸如一些問題,比如人們拿種糧食的良田去種桑樹做絲綢…有活力和前途的文明是擴張性的,如果咱們糧食不夠,但武力和社會先進,可以向外擴張獲得糧食進口或者占用別處的耕地。”
他又道:“唐詩里不是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話,要是朱門多余的糧食不是在存儲和酒宴中浪費了,拿出來交易換取別的享受,商業的發達也可能更加有效地利用資源。
上古祖先很早就有了錢幣,一開始拿貝殼來當銅錢用。就是為了交易,把自己不用的東西換取有用的東西;各取所需豐富物質,降低貧窮、繁榮經濟。”
符金盞若有所思,微微點頭:“夫君…之言說得通,想想是那么回事。”
“如果我來建議國策,會用凱恩斯…那個朝廷政令干涉下的重商主義,限制肥沃良田的用途,對外擴張、打開交易市場。”郭紹道。
他想了想又道:“我會上書,一定要明令禁止諸如纏小腳之類限制婦人自由的做法;婦人如果也能做事,人力資源就會更大地增加,補充因脫離種地而損失的勞力。男耕女織已不合時宜,婦人織布那點價值太小了,可以像造甲坊一樣用大規模的工坊來取代紡織業,少數人就能滿足很多人的穿衣保暖。”
符金盞耐心地聽著郭紹稀奇的言論,他雖然有標新立異之嫌,不過闡述得比較簡單直接,越簡單便越容易讓人接受。
不過郭紹說話的時候,還是在用心注意符金盞的反應,她拿手心遮著額頭。郭紹見狀抬頭一看,太陽已經快到中天了,便道:“二妹餓了么?咱們找個地方吃飯罷。”
“這里吃?”符金盞看著塵土飛揚的泥路和簡陋的房屋,眉頭微微一皺,“不太干凈罷?”
郭紹道:“咱們找偏一點的地方。”
他們從房屋之間的街巷之間穿了一會兒,發現這邊沒那么吵鬧了,周圍都是百姓家的房屋。郭紹看到一家在外面放著蒸籠的小食鋪,笑道:“就在這里試試,放心,這種店一般還行。周圍的居民比較固定,做的都是熟人生意;而且通常是家庭店子,餓過的百姓才懂得珍惜食物,他們會用心烹飪的。”
“那就試試罷。”符金盞聽罷露出了很新奇的神情,柔聲道,“我從來沒在外頭吃過飯。”
一走進去,只見一個在灶邊的小娘就愣在那里,瞧瞧偷看符金盞。拿著勺子的中年漢子急忙喊道:“來客了!”
一個半大小子拿著麻布在桌子上擦了擦,好奇地看著郭紹等人:“坐哩,客官們要吃點啥?”郭紹掏出一小串銅錢,“拿眼幫我瞧著點拴在外面的馬。”
“好,好勒!”那小子見郭紹出手大方,大喜。那種馬一般倒是沒人敢偷,軍馬…在東京近郊,偷了軍馬會比較作死。
還不到中午,似乎中午的生意也不太好,這里沒別的客人。盧成勇等二人在門口的一張木桌前坐了下來,樣子有點兇沒郭紹“夫婦”那么和氣,那店家都不敢和他們說話。
郭紹四下一看,看來是沒有菜單那玩意的,店家會不會寫菜單還比較難說。果然那中年漢子便道:“都在這兒,外面有蒸菜,家里常吃的東西,給俺一說,多半都會做。”
“店家最拿手的招牌菜是什么?”郭紹笑問。
“渾沌(餛飩)、湯餅。”漢子答道。
郭紹轉頭問符金盞:“咱們吃渾沌怎么樣?”符金盞輕輕點頭:“好罷。”
“來兩碗渾沌。”郭紹喊道,他沒有理會董二他們,他們大活人自己知道叫吃的。這時又來了三個穿麻布衣的男子,進來要了湯餅。
郭紹欠身對符金盞小聲道:“你知道羅猛子?我那個結拜兄弟。”
符金盞笑瞇瞇地與郭紹對視:“聽說過。”
“羅猛子的妻子有個外號。”郭紹笑道,“叫湯餅西施,之前就在東京賣湯餅。”
符金盞聽罷掩住嘴,笑了起來。
不多時,那小子端著兩個粗碗上來,放在桌子上說道:“您慢慢吃。”
符金盞拿起勺子,在里面攪了一下。郭紹卻直接就舀起塞進嘴里,說道:“唔,味道還不錯,有蝦米,餡兒是羊肉的。就是淡了點。”
那中年漢子道:“鹽貴,大伙兒的嘴都吃得淡。”
符金盞見郭紹嚼得津津有味,也舀起一個,放在嘴邊,輕輕咬了一口。那紅潤光潔的嘴唇十分漂亮,上面的珍珠粉還閃著光彩,郭紹看在眼里,食欲更增,西里呼嚕大吃。符金盞跟著郭紹跑了那么遠,興許也是餓了,先是小心翼翼的,后來竟然也吃了不少。
吃過午飯,符金盞出門后主動說道:“我想去寺廟。”
太陽曬得越來越強烈了,郭紹便和她一起到市集上,花兩文錢買了頂手編的草帽給她戴上遮陽。符金盞卻是十分高興,戴在頭上一臉都是笑意。模樣倒是不倫不類了,她雖然穿著很普通的翻領袍服,卻是絲綢的裁剪十分精細,頭上卻戴著頂草帽十分不搭調。
“我想起一個地方。”郭紹帶著她向北走,從驛道返回東京。
進城后卻不去達官貴人最追捧的大相國寺,而到了一處道觀,上面三個字“玉貞觀”。符金盞看了一眼,說道:“這名字,京娘的道觀罷?”
“原來‘二妹’也知道。”郭紹微微有些意外,符金盞的耳目還是很靈通的。
這道觀的主殿…構造有點像佛寺,香火還特別旺盛,院子里堆滿了香灰,道士兼營高價賣香燭。炎熱的午后,仍舊有不少香客在里面虔誠地跪拜一尊神像。道士全是女的,香客也多是上了點年紀的婦人。
“感謝王母,感謝天,王母無所不能…”一陣唱誦聲音遠遠地傳來。符金盞瞪大了眼睛瞧著這一切。
“施主,可求個祥福,拿到王母前面求個心愿,很靈的。”一個女道士在旁邊合十執禮道,“保太平,滿姻緣…”
符金盞興致勃勃地說道:“你給我一個罷。”
女道士道:“十文。”
郭紹給了錢,符金盞拿著那個紅色的三角包,上面還系著紅線,翻來覆去地看。她抬頭看了那尊廳堂上的神像,周圍的蒲團上跪滿了人,那些香客念念有詞十分專注。隱約有人在說:“保佑咱們全家太太平平,無病無痛…”
符金盞找不到地方,只好站在那里,把相符捧在手心里,閉上眼睛久久站立。她美麗的臉上,睫毛在微微地顫抖,虔誠地默默祈禱。
郭紹恍惚看到了幾年前的玉蓮,悄悄送的那個相符,在同一家道觀。她也是這樣虔誠吧。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