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郭府外院人來人往,有的蹲在門口拿桶里泡了一晚上的柳條在一邊嚼一邊刷牙,有的站在門口伸懶腰打哈欠。
董二正在把一件皮甲往身上罩,忽然看見妹妹站在門口,便招呼道:“快來幫我把后面的帶子系上…咦,妹這么早跑出來作甚?”
董三妹不答,默默地上前幫忙。
“我給你買了東西,正想辦法要給你。”董二忽然說道,你轉過身去。三妹一臉毫無期待卻又乖巧背過身去,董二便從枕頭里面翻出一樣東西來。
他走回來伸手捂住了三妹的眼睛。
三妹的小臉頓時“唰”地紅了。恍若聽到一個充滿了憐愛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說:別看了,不適合小娘看。
他好像從天上突然降臨,三妹自打出生起就沒見過這樣的人。第一眼看見,他的眼睛就充滿了憐惜和疼愛,毫不相干的人,他為什么要對自己那么好?連三妹的親生父親也沒有這樣對她,她離開河東老家之前,認為世上本來就是那個樣子,不知道原來還有另外完全不同的世界和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
“看罷!哈哈。”董二的聲音笑道,“銀簪!真銀的,哥現在買得起!”
三妹默默地接了過來。
“怎么,不高興?”董二問道。
三妹搖搖頭,紅紅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謝二哥…二哥,如果阿郎找你說,要收我為義妹,你不要答應他。”
董二愣了愣:“主公要認你為義妹?好事呀!你是成天呆在這院子里不懂,不知道俺跟著主公出去,東京世面上的人對主公是甚么樣子!你做主公的義妹,以后就是大家閨秀了!”
“我不想做他義妹。”三妹倔強地翹起小嘴,“二哥要是同意,以后我都不理會你了。”
就在這時,董二看了一眼門外,說道:“主公該出門了,我要去備馬,那事兒下午回來再說。”
“二哥要記住我的話!”三妹叮囑道。
不多久,朝陽初升。
殿前司衙署內一片明鏡,大堂里就兩個人坐著。大高個史彥超一把將一封信拍在幾案上,回顧空蕩蕩的大堂,目光停留在袁彥身上:“殿前司是要散伙嗎!”
袁彥五十歲了,臉上的風霜溝壑很深,膚色黑黃,但身材卻是結實硬朗。他指著案上信道:“老夫可以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張點檢留的東西。”史彥超沒好氣道。
正是卯時,大堂上這么副光景著實有種說不出的寂寞。偌大的殿前司機構,原本有大將多人一同主持;但現在七零八落,大將竟然只剩兩個。
都指揮使趙匡、鐵騎軍左廂都指揮使石守信、鐵騎軍右廂都指揮使王審琦跑了;控鶴軍左廂都指揮使趙晁被砍了腦袋,就是史彥超親手干的。短短兩個月殿前司的高級大將就損失四人。
而現在,袁彥看罷張永德的信道:“張點檢生病了啊。”
“散伙了,散伙了!”史彥超嚷嚷道。
袁彥卻不以為意道:“缺的是高位大將,想做的人、能做的人一抓一大把,史副都還怕沒人么?不出半個月,這里又可以熱鬧了…誰來做點檢倒是很有意思。”
史彥超一聽脫口道:“不會郭紹罷?”
袁彥笑而不語。
史彥超一拍桌案道:“反正現在殿前司這副鳥樣,鳥事沒有閑得慌,咱倆賭一把,賭二百貫!以半月為期限,如果郭紹做點檢,我輸你二百貫;反之你給我!”
“不可,不可。”袁彥立刻拒絕道,“我是史副都的下屬,職位差了好幾級,到時候從您手里拿錢,這錢燙得很。”
史彥超笑罵道:“娘的!你這人不痛快。說得史某小氣到輸了二百貫錢,就要記恨你一般。”
“史副都的心胸肯定很寬,但輸了錢就是不痛快,人之常情…連我輸了也不痛快。”袁彥道。
史彥超道:“來!來!廢話太多,我贏了你的錢,便不怕你記恨我。”
“不來。”袁彥搖頭道,“著輸贏太明顯了,沒意思。史副都言下之意,不服郭將軍做點檢?”
“他一個小輩,才二十出頭,憑什么,你服么?”史彥超瞪圓燈籠眼道。
袁彥道:“我挺服的,再也沒有更服的人選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擁立首功做點檢,有何不可?”
史彥超道:“沒有道理,就是不服!除非他干敗遼軍,把幽云十六州收回來。”
袁彥道:“在涿州已經贏過一陣了,沒贏遼軍主力,是因郭將軍手里兵力相差太遠…再說拿幽州說事,先帝都做不到,史副都太強人所難。”
“聽說李繼勛、李重進和李筠都要反,他要是能打服李筠,我也服他。”史彥超笑道,“李筠我是見識過的,不是好對付的人。李重進也不是浪得虛名,可惜他手里沒有多少精兵。”
袁彥小聲道:“末將躬勸史副都慎言,誰說過李筠要反?”
就在這時,便有宦官被帶進來。袁彥見是楊士良,便起身作禮;史彥超卻坐在椅子上,斜著眼睛問道:“何事拜見?”
楊士良看了史彥超一眼,說道:“太后懿旨,召殿前司、侍衛司諸將一起到金祥殿議事。”
“殿前司就咱們倆人了,走罷。”史彥超指著袁彥道。
史彥超干脆利索地招呼袁彥一起出門,徑直去東華門,因為殿前司衙署離東華門最近。
…金祥殿正殿后面,符金盞正等著大臣和武將們到來。她在一張榻前來回踱步,旁邊的曹泰等人躬身侍立,見她氣色不太好,大氣不敢出。
很多事她都想過千百遍,已經做出了決定,但事到臨頭仍然有些惶恐。今天的做法,真正是要把刀柄完完全全交給了一個人。符金盞心道:世人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面前,甘愿付出一切;世道人心如此,很多忠厚的君子不是道德有多高、而是看得見的誘惑不夠分量。
符金盞心道:他會負我?不會,我相信他以前的心。但人是會變的,他的忠誠能在大權面前維持多久?
連背叛的過程她都預見得到,一旦郭紹有足夠的威望和實力謀朝篡位,他會擺脫壓在頭上的權力。他不需要再去討好一個人,不需要被別的任何人制約他的意志…在為所欲為、可以得到一切的權力面前,一個婦人的價值根本不值一提,無論她是什么身份,連親娘都不行(就像漢武帝強行從太后手里拿到大權)。
而符金盞會失去權力,也會失去名分(名分變成前朝太后),被冷藏和圈養是最好的選擇;連符家都會支持郭紹的做法,因為符家的利益還有更適合的人選:符二妹…甚至符六。
當然還有更壞的結局,郭紹和她一起失敗,被另外的人取而代之。
符金盞不是疑心重,而是曾經的經歷讓她看明白了很多,變得更加理智…河中破碎時,連父母都靠不住了,當時父親符彥卿和母親張氏都已經決定、無視她的命運挽回符家的名聲。結果符金盞在喪夫后很快就只能滿心懷喜改嫁柴榮,不得不在柴榮的身邊呆六七年,靠的是自己的煎熬,而不是完全能依靠誰的庇護。
…符金盞內心嘆息了一聲,自己的心會隨之死去么?如果郭紹背叛她,她真的會完全死掉,連靈魂也要萬劫不復…她想象那個時刻,自己將在絕望和孤寂中心灰意冷。那不是后悔,而是真正的冰冷沉寂。
“太后,大臣們都到了。”曹泰的聲音小心說道。
符金盞轉過身,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前面一群人帶路,后面的宮女拿著扇跟著。曹泰跟上來小聲問道:“太后要奴家照起先的懿旨說嗎?”
符金盞微微點頭。
及至殿上,她到掩著簾子的御塌上坐下。便聽得下面一眾跪拜大聲道:“臣等叩見太后。”
“平身。”符金盞沉住氣道,微微側目看曹泰。
曹泰上前清了一下嗓子,開始敘述先帝駕崩前的過程。下面的樞密院、政事堂大臣和殿前司、侍衛司廂都指揮使以上大將都默默地聽著。
良久曹泰又躬身轉頭看了一眼,說道:“太后懿旨。今殿前都點檢張永德重病在家,上書請辭,殿前司軍職空缺,衙署、各營混亂不堪,宜選賢能整頓殿前司、以恢復禁軍實力…郭紹、李處耘、楊彪三人在危急關頭、有護駕擁立之首功,當為皇上(宗訓)倚重之肱骨武臣;宜授郭紹殿前都點檢,宜授李處耘殿前都指揮使,宜授楊彪殿前都虞候。主持殿前司諸營整頓之事宜。”
符金盞聽罷從簾子里一一觀察在場的眾人,沒有人說話。
新的統治中樞正在組成,只要想在里面擁有一席之地的人,現在出來唱反調顯然容易被排斥在外。符金盞又把目光停留在史彥超的身上,史彥超也沒有反對。
史彥超能做到現在的位置也不是全然沒有分寸的人,先帝在位時,他無論怎么囂張,但從來不忤逆先帝、反而經常拍不合時宜的馬屁。
就在這時王樸帶頭說道:“太后英明,臣等謹遵懿旨。”
眾人再度伏拜:“太后英明…”聲音久久在寬敞的大殿上回響。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