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地面對山岳隱世者,感覺與模擬器的像素投影完全不同。
它高兩米出頭,呈纏滿布條的木乃伊形態,卻并非此前那觀靈僊臺般張開雙臂、迎接頂禮膜拜的傲然姿態。
這位隱世者靜靜坐在一塊石頭上,彈奏著一把弓形豎琴,他的第三只手拿著一個石酒杯,手臂下垂,仿佛在向陸堯這個來訪者舉杯。
它背后也有一個環形物。
陸堯這才看清楚,隱世者的環是一種從背上長出來的體外骨骼,或許是類似于角和甲的角質。這種骨骼構成了一個寬邊環,看起來就像是仙佛背后的神光。
石像面部同樣被繃帶纏住,依稀能看出鼻子、眼睛、嘴和耳朵的輪廓,與人類相似。
它的手臂又長又瘦,手掌寬大,有五根長而有力的手指,單只手都足以將它自己的頭部包裹住。
陸堯摸了摸隱世者的小臂。
觸感粗糲冰涼,與普通石并無差異,實在看不出它有滅世之力的跡象。
陸堯看向法老之軀的圣甲蟲:“你說,阿努比斯的神格來自于它?”
圣甲蟲答道:“是的,堯神大人。隱世者大人是非常特殊而古老的存在,祂賦予了阿努比斯大人神力和智慧。阿努比斯大人眼里,隱世者大人宛如父親。”
“但阿努比斯大人也曾說過,隱世者并非神明,而是一位偽人,似人而非人。”
不是神的神格持有者?
陸堯問它:“是靈族?”
“我不知道。隱世者存在的時代距今太久,我所知都是阿努比斯大人曾經的只言片語。”
圣甲蟲又想了想,蟲須翕動:“靈族最廣為人知的就是龍族和巨人…可能隱世者就是其中某一種少數族裔吧。”
陸堯注視著眼前彈奏豎琴的三臂人,將其昨日重現能力開啟。
恍惚間,他忽然發現自己身處石像內。
隱世者彈奏著豎琴,輕緩的琴聲就在耳畔。
陸堯獲得了隱世者的視角。
但這只是一種附身,只能看和感知,卻無法操控。
在隱世者在時,犬城還不是遍地黃沙,土壤里生長著茂密花草,高聳入云的大樹上,各種鳥兒在上面跳躍和盤旋。
四下都是一副勃勃生機的景象。
隱世者看向腳下的一頭黑色小胡狼,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阿努比斯啊,我已經被它們盯上了,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找到…所以還是讓我告訴你一些事吧。”
他抬起第三只手,用食指點了一下胡狼額頭。
胡狼眼里閃過一絲迷惑,然后仿佛又明白了什么一樣,眼神變得機靈了許多。
“死亡有時候并不是中止,有的人活著就是為了死亡那一刻的完成。”
“你不用懂這些,記住就好。如果你一直無法理解,也未必是一件壞事,那說明你會少很多煩惱。”
隱世者自言自語著。
“想要這個嗎?”
他第三只手仿佛變魔術一樣在空氣中一抓,食指和拇指捏著一枚亮晶晶的透明寶石。
陸堯卻看得清楚,是神格。
胡狼頓時精神抖擻,一臉期待,圍著隱世者纏滿繃帶的腿蹭來蹭去,想要得到投喂。
“這是假的,戲法而已。”
隱世者手中神格消失無蹤。
胡狼耳朵頓時耷拉,有些沒精打采。
“要有耐心。”
他口中說著:“耐心是美德,所以陪伴才會這么昂貴和奢侈…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萬物都會消失,天上的星星會墜滅,地上的河流也會干涸。”
胡狼舔了舔他的第三只手。
“沒事,我不難過。”
隱世者輕聲說:“我養了一頭龍。你知道嗎?龍是不能養的,這是一種受到嚴厲管制的物種,本身非常危險。”
“我偷偷養了很多年的龍,有一天,我被他們抓住了,他們以此將我放逐了很多年。”
陸堯立即想到了地獄,惡魔們的另一個稱呼就是放逐者。
看來隱世者極可能就是一名靈族。敢養寵物一樣養龍族,說明他在靈族中排序很高。
“最讓我難過的倒不是被放逐,而是我之所以被懲罰,是因為我的龍,它故意引來了其他人。它恨我。”
“它和我一起很多年了,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計量,大概是五個紀元。從最初的提防和敵視,再到慢慢漠視,再到后來能對話和認可…”
“可惜就連這些都是假的。”
隱世者的琴聲快了一些。
“龍一直在等待,等待到最關鍵的時候,給我傷害最大的致命一擊…我在戰場上俘虜了它,它一直憋著勁兒要復仇,哪怕被絞殺和丟入囚籠,它也要讓我付出代價。”
“其實我早應該知道這一切。但心里還是有一種僥幸,萬一呢,萬一它比較特殊呢,萬一我比較幸運呢,萬一我們都愿意做出一些讓步和嘗試呢?”
“可惜,幸運并沒有降臨在我身上。”
他看向腳邊的胡狼:“被放逐后,我離開了家鄉,然后一路墜入這邊的世界,反正少我一個也沒有關系。”
“我厭煩了無休無止地建造和擴張,大家都充滿著無法停歇的狂熱和野心。可能因為我天生殘缺的緣故吧,少了一只手,讓我總是容易疲憊和放棄,有時候老是想著,算了吧,就這么隨便過吧。”
“然后我…你累了嗎?那就睡吧。”
畫面至此中斷。
隱世者再次睜開眼,陸堯發現周圍場景陡然一變。
他身處于一座城市內。
這城市里有一座座規模巨大的建筑,它們都是以等大的方形石磚堆砌而成,連接嚴絲合縫,渾然一體。
仔細看就能發現,這些建筑是對大自然的一種模仿或者致敬。
數量最多的是形如樹的柱塔,然后是像各類花草的建筑,或卷曲、或分叉、或蜿蜒螺旋,或頂部有花蕾…還有一些匍匐期間的類動物建筑物。
就像是一個真人版的像素方格世界,卻又保留著金字塔般的巨石幾何美學。
在這空無一人的石之城里,隱世者帶著黑胡狼漫步著。
“你覺得這樣如何?”
隱世者頗為得意地說:“我將每一種死去的生命都賦予了另一種新生,如果有人發現它們的話,應該能保存它們吧,我最擅長的就是這種事。”
陸堯目光掃過周圍一座座石方建筑——這些東西都是一個個奇觀。
隱世者就像是將過去他所經歷的一切全部復刻了下來一樣,這種昨日重現能力真是匪夷所思。
而他卻認為,自己只擅長建造奇觀。
“不好。”
隱世者忽然低聲一句,他手掌一抹,腳下胡狼便消失無蹤。
與此同時,空中出現了一個個密密麻麻的漆黑漩渦,那些漩渦里下沉出一個個黑色人形。
陸堯一眼認出。
是兵靈。
漫天都是。
陸堯目光掃過,發現大多數都是精銳的一等兵,還有數量不少的士級與尉級。
領頭者是一名臉上長著四只眼睛的光頭巨人,它身旁還跟著四名校級兵靈。
數以千計的兵靈,為隱世者而來。
雙方沒有任何對話,直接開始搏殺。
隱世者抬起手,地面奇觀群都與他形成一種特殊共鳴。一縷縷光流在地面奇觀之間縱橫交錯,形成一條條如電路板導線般的幾何回路,最終匯集于隱世者身上。
地上升起一條條立體電網,將從天而降的兵靈一個個束縛和封鎖,數百兵靈的先頭部隊頓時陷入力量拉扯的泥潭,無法朝核心目標繼續靠近。
空中這時亮起一個個閃耀的黑色十字星。
靈能轟炸開始了。
天上,四目巨人身后出現一個緩緩旋轉的巨大光輪,光輪旋轉中滲出一圈圈紅色光環,將整個天空都染成了血色。
劇烈閃光中這一段記憶結束。
陸堯再次恢復視覺后,發現自己——或者說隱世者坐在一塊大石上,渾身冒著黑煙。
他再次彈起了手里的豎琴,只是這次琴聲有點走調和遲緩。
四下遍地碎石和沙塵,那些巧妙雄奇的石方建筑都已化為廢墟。地面上多了許多環形邊緣的大型撞擊坑,整個大地仿佛被大火炙烤過一樣,到處都是焦黑碎渣和熔化為琉璃狀的石頭。
陸地被剝離了出來,邊緣是無盡黑暗。
空中遍布不規則的撕裂狀縫隙,裂痕中時不時有紅白閃光。
胡狼用腦袋拱了拱隱世者纏滿繃帶的腿,發出不安的狼嚎。
“沒事,沒事。”
隱世者疲倦地說:“我把這里切割了出來,送入了虛空亂流,他們找不過來的。不過好累啊,要一邊對付他們,一邊完成改造和分離…這就是孤身一人要付出的代價吧。”
他摸了摸胡狼的腦袋:“很多年以前,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人們聚集一起之后,數量越多,威力越是強大,越是能做出不可思議的事。”
“但這種時候,我們卻已經變得不再是自己,只是我們以為我們自己想要那么做…其實不過是被某種潛移默化的本能驅馳,去建造,去移動,去戰斗,去彼此合作。”
“唯有離開群體,才能恢復成‘我’的狀態,那才是我們各自最真實的模樣,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離群索居,則鋒芒畢露,隨波逐流,又身不由己。”
隱世者撥弄著手中琴弦,輕聲說:“很多人都知道這一點,可大家還是會以我們的方式去生存,因為這樣是最安全而強大的。不會像我現在這樣,狼狽不堪,生存困難。”
“但我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我厭倦了被本能悄無聲息地控制,厭惡戰爭和無休止的對抗,厭惡一切都理所當然。我只想要躲在一個誰也不會來的洞里,一個人靜靜呆著。”
他笑了下:“不過這其實是一種奢望,而且也沒有那么好,不然我也不會設法讓你留在我身邊了。很多年以后,你可能會感激我,也可能會恨我,因為我打破了你的簡單生活…是好是壞,沒人能說得清楚。”
“滅世亡語…但愿你不會用到它。”
“愿你有一個無悔而精彩的生命歷程,那么再見了,阿努比斯,我的朋友。”
隱世者第三只手舉起酒杯。
琴聲戛然而止。
他的身體就像是被某種力量籠罩一樣,迅速石化凝固,定格成了最后的模樣。
酒杯里,幾枚神格閃閃發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