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修習煉丹術是在鎮上下屬的,所有學徒都在這跟隨師范丹童研習藥材、藥理、丹方與丹藥。熟練之后,就會變成煉丹師的丹童,開始打雜跑腿。
晉升煉丹師,張承就轉入了,這里是煉丹師日常煉丹的地方。他如今手下有兩名丹童,每月可申請一批藥材,日常除完成每月必須上交的指定丹藥外,剩余時間都可以用來開發和嘗試新丹方。
張承對煉丹是喜愛的。
他喜歡那種將各種不起眼的東西,甚至是毒物和廢料,通過蒸煮晾曬、濾搗研磨等手段,最終在丹爐中變成藥丸的模樣。任何看似平平無奇的東西,都可能是某一種丹藥不可或缺的部分。
就如煉丹師間流傳的那句話。
“天地即丹爐,萬物皆可煉。”
這是歷代煉丹師不斷摸索探尋,所總結出來的經驗。
天地是最好的煉丹宗師,人一定要跟隨天地而行,才能學習萬物自然之理。
也因如此,煉丹師每個月都會去野外行走,感悟自然與山海,查訪遺跡與藥材,一切都是為了能夠獲得新的丹方。
張承要外出很容易。
他擔心的是弟弟張夜。
煉金術師所在的是出了名的嚴格。這也是因煉金術師所從事的煉金術,總會涉及到一些較為危險的操作和反應,必須嚴加管控。
煉金術有一個核心理念——理解、分解和再構筑。
這與煉丹師的天地丹爐有些相似,都是淺顯易懂的歸納,但又透過繁復的現象直指本質。
每一次準備打造煉金裝置,都需要準備和使用大量材料,并且遵照相應煉金術公式與符號嚴格進行。
張承用的丹爐,就是煉金術造物。
看似形如鐵釜的器皿,卻需要先用耐高溫的火山黏土、瓷土、水晶以及特制的細沙打造出坩堝的胚體。然后塑形后進行燒制鐵水,加入硫、鹽、丹砂等,將其進行反復淬煉和校驗,這叫洗爐。
爐胚轉化完成后還需要浸泡在反應池里,在外層封上一層黃色的鐵砂,這是用以封存和靜置,避免銹蝕。
然后才會交給需要的人手里。
煉金術的這些材料大多是高危品。像反應池,其實就是將毒雨集中后進行提純的強腐蝕液體,丹砂和硫也都是會致死的東西,更不用說燒制鐵水這些工藝,稍有差錯就會釀成大禍。
其中,最神秘核心的步驟是。
轉化是煉金術的核心,即通過特定的煉金術符號和公式記錄,將普通的銅、鐵和石頭,以特定輔助的催化劑將其轉換為一些本不存在的材料或者物質。
像是丹爐里面最關鍵的就是外壁的一層。作為煉金轉化而成的神秘材料,火銀有兩個特性:一是它在高溫下非常活躍,能進一步將高溫集中,不容易散失,二是它的溫度分布非常均勻,不容易炸爐。
除去金工所難請假外,張承也有自己的考慮。
弟弟張夜一直癡迷于煉金術,他搗鼓各種材料,繪制圖紙,用墨線進行切料和制作各種工具。
張承不忍打斷弟弟的修行之路。
至少等他成為煉金術師之后再走,這一離開,張夜就再也不可能得到這么好研習煉金術的機會。
張承保持按兵不動。
整個金丹國三十六鎮,核心就是煉金術和煉丹術,國名就取之于這兩種工藝。
金丹國以山神為信仰和民族圖騰,國都建在天命山下,而天命山則是山神棲息和修養的地方。
每一年天命山都會長高一點點,這代表山神正在復蘇。直到天命山再高聳云端,直插天際,那就代表山神徹底恢復了過來,整個世界的詛咒也將被洗滌一空。
而世俗層面上,金丹國的國主名,他也是神靈的先知,是距離山神最近的人,擁有翻山倒海的能力,神秘莫測。
第一座老人山就是封丹子用法術搬山改道而成,這一點被廣為流傳。
過去,不論山神、封丹子還是老人山,都足夠讓人驕傲。
如今這些都蒙上了一層黑暗陰郁。
整個世界的光鮮外殼被破妄丹撕破,下面那些血腥陰謀與殘忍暴虐,都赤裸裸擺在眼前,讓張承感覺到一種巨大壓力,生怕引起了封丹子甚至山神的注意。
他努力讓自己正常,不露出任何破綻。
可他還是忍不住會用破妄丹再次去看這個世界。
煉丹師總是追求自然的種種變化,他也想要看到這里真實的模樣。
張承發現,金丹國絕大多數人,怪物棲息的地方都在胸口,緊挨心臟。那里也是每個人得到神印的位置。
毫無疑問,是山神向人們體內植入了怪物。
隨著人年紀增大,這些怪物也逐漸成熟,直到最終破體而出。
但讓張承想不通的是,他完全沒有覺得體內怪物的存在,也沒有聽誰說過肚子和胸口有東西在鉆來鉆去。
這又是為什么?
他耐心觀察之后,發現那怪物和他想的不一樣,有著橢圓不規則的腦袋,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塊狀軀體,它們好像彼此并沒有聚成一團。
然而張承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那怪物…是人的五臟六腑!
人的五臟六腑被神印喚醒,連成了一個體內怪物!
張承只覺后背發涼。
山神要的是每個人的五臟六腑…所以用人來養這些器官。
整個金丹國都是山神的人牲牧場。
這個可怕的秘密讓他寢食難安,卻又無法對人言。
就在他日漸消瘦、心神不安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傳聞。
外出回來的煉丹師說,他遠遠看到青和尚在附近山上出沒,還敲著木魚。
那青和尚據說是一個鄉野隱士,活了上百年,他也是被金丹國神衛軍重點通緝的對象。不過在民間還有一個說法,說這位老和尚非常聰明,看破了生死的秘密,所以如果有幸能遇到他的話,就有機會從他那里獲得長生不老的方法。
張承立即向丹坊申請外出尋藥,沒讓丹童隨行。
他一路按煉丹師所說的方向入山。
前腳還是太陽天,才入山天上就下起了毒雨,邊出太陽邊下雨已經是山間常景。
這毒雨淅淅瀝瀝,落地如油,張承撐著千層傘匆忙跑到了一片山巖下避雨。
雖然他穿著丹坊配的采藥衣,外有厚麻布,內有豬皮甲,裹得嚴實,但被淋濕后依舊會有風險。
張承用藥布蒙臉,避免吸入過多的毒氣。
毒雨一下,倒是引來陣陣響亮蛙鳴。
張承點燃了一根驅蟲香。
寥寥煙霧飄散,帶來一股藥草的芳香,讓周圍細小的嗡嗡聲也減弱了不少。
出門在外毒蟲威脅最大,每年都有很多人死于毒蟲之口。有的傷者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身體極度難受時,才找到身上有被叮咬的腫脹傷口。
煉丹師對此也是極為小心。
這場雨卻仿佛下得沒完沒了,甚至還變得大了起來。
張承默默掏出一把炒米往嘴里塞,就著皮袋里的清水,填補肚子中饑餓。
雨幕中,他忽地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身材高大,頭戴一頂極為寬大的斗笠,著青色衣衫,在雨中緩步而行,一路敲著木魚。
還能聽到他口中念道。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千年石上古人蹤,萬丈巖前一點空。”
張承心里一喜。
這些特征,正是青和尚。
不過安全起見,張承還是咬牙吞下了三枚破妄丹。
然后肚腹一陣痙攣后,他看到青衣和尚身影黯淡,就像隨時可能消失一樣。對方只有一只眼睛,腳下的影子消失無蹤,除此之外并無其他異常。
讓張承驚訝的是,和尚竟沒有神印和體內的臟腑怪。
張承疑惑。
難道長生之人都沒有影子么?
不過他忍住暈眩感,撐傘一路跑了過去。
“請問可是青大師?”
“大師不敢當,居士叫貧僧青和尚即可。”青和尚聲音寬厚,哪怕只有一只眼,也并不讓人害怕。
張承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上流出的血,說:“小生張承,想要請大師解惑。”
“大師可知,山神是這世間最大的妖邪?”
“略知一二。”
張承大喜,當即講起自己這一段時間的經歷,母親的離去,老人山里的枯骨殘像,以及每一個人身上的印記和怪物…他滿腔苦悶終于找到了一個傾訴對象。
青和尚聽完后說:“居士所見,是世人難窺之秘,蕓蕓眾生,或許不知為幸。”
“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是這樣?”
張承一臉痛苦。
“為何會如此呢?”
青和尚也輕聲說著:“想要明白這一切,需要居士自己去參悟了,貧僧也在路上。不過,浮生本如夢,居士不必過于恐懼,生死之間本就有大恐怖。”
張承敏銳感覺到,對方一定知道些什么。
“如不嫌棄,張承想要拜大師為師,追隨大師行走和參悟!還請大師收下!”
青和尚的獨眼只是眨了眨:“你真的確定要拜貧僧為師么?貧僧被各地通緝和追殺,跟貧僧結下因果,你這一生就必然是東躲xZ,危機四伏。但在貧僧這里,你仍舊會遇到生死之憂,你可真想清楚了?”
“弟子想清楚了!”
張承想的是,如果能成為頗有能耐的青和尚的徒弟,自己和弟弟也有一個去處了。
“好罷。”
青和尚笑了笑:“我知道,你想逃離山神。我給你一個信物,拿著這個,決定過來了,就來找我。山神留下的印記,我能解。”
他撕下了一塊青色的布帛,交給了張承,然后繼續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在木魚聲中融入了雨中。
兩個月后,張夜成功獲得了煉金術師資格。
當日張承和張夜星夜離開了村落,一路投奔青和尚而去。
然而見面后,青和尚的第一句話就讓兩兄弟有些手足無措。
“我需要你們回去,在那邊繼續蟄伏。”
青和尚獨眼幽幽注視著兩兄弟。
張承心里破口大罵。
甘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