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特尼所在的俘虜營,位于一片低矮山崗上。
說是營地,其實就是一片用石頭堆起來的地穴,洞內散發出野獸的體臭與澹澹血腥氣,以前是獵人處理獵物的地方。
在這里的俘虜總共有士兵四名,還有一頭受傷跛腿的駝獸。
另外三名騎兵傷得較重,他們每天大多時候都得躺著,等待醫師過來檢查和喂藥。
達特尼雖然被竹劍刺穿肚子,一發力腰腹就劇痛和全身發冷,但不影響緩慢步行。
他拄了一根棍子,被允許在俘虜營周圍走動。
這里的警衛是一種貓人,他們可以自如切換貓和人的形態。平時,他們大多以貓的姿態蹲守或者暗中觀察,發現任何狀況,貓人就會立即恢復成戰斗的人形態。
警衛們非常冷酷,幾乎不與任何俘虜交談。
達特尼交流的對象,除去天上的鳥兒和地上的蟲子,就只有每天會來檢查一次的瓦迪耶親王,以及他的副手沙羅將軍。
瓦迪耶親王模樣奇特,看起來就像一個橢圓的褐色大胡桃,被人在堅果上畫了一雙眼睛,以及八字胡。
奇怪的是,明明是畫上的眼睛,卻可以正常轉動和眨眼。
他自稱是一位克米特王國的流亡貴族,得堯神大人的憐憫和仁慈,在堯族的沙城獲得庇護,目前正在組建復國軍,時刻準備反攻復國。
在俘虜營,瓦迪耶親王肩負調查和記錄戰俘口供的責任。
他對達特尼說:“達特尼新兵,如果沒有堯族醫師的救治,你已經死了。我們善待俘虜,因為堯族和沙城尊重和珍惜每一個生命。”
“在賁騎軍眼里,你不過是一個數字,一個可以被隨便消耗的炮灰。但我們希望你能棄暗投明,回頭是岸。”
達特尼試探性問:“您的意思是,讓我投降,成為堯族嗎?”
“哪有那種好事!你倒是想得美!”
瓦迪耶親王氣得吹胡子瞪眼:“新兵,我只是讓你打消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你的一舉一動,我都很清楚。”
“你隱瞞的事,我很清楚…”親王聲音低沉。
達特尼身體一僵,但還是強自說:“我不明白,親王大人,我沒有做任何違反這里規矩的事,我只是在這附近散步,以便于更好地恢復。”
“不要耍小聰明,你瞞不過我。”
胡桃親王懸浮在地面上,眼神犀利了起來:“你以為你偷偷挖地道的事,我不知道嗎?不要以為能在瓦迪耶親王面前耍花招。沒人能!”
“我告訴你,哪怕你的地道一路挖下去,挖到懸崖下的海里,那里有許多會咬人的兇勐肉食魚和海蛇,就連紅棘族都不想去招惹。”
達特尼人有點懵:“地道…挖地道?我沒有啊。”
“還敢嘴硬!”
瓦迪耶冷哼一聲:“你養傷的洞穴是不是堆了三塊石那座?”
“那是隔壁的巴努。”
片刻后,瘸了一條腿的俘虜巴努因試圖挖地道越獄被捕。被轉移到特制病房前,他對瓦迪耶怒目而視,揮舞拳頭。
“你這個叛徒!你這該死的新兵!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我要打斷你的喉嚨!”
達特尼完全無法解釋。
事后,胡桃親王大笑著說:“原來是誤會,我一直覺得,達特尼你是個正直的人,所以我和你聊天也是最多的。也是希望你不要誤入歧途。”
達特尼心想,那是因為其它俘虜都口風很嚴,就自己比較配合,而且傷勢較輕。
“你是一名新兵,大概還不能體會戰爭的殘酷。”
瓦迪耶親王切換話題:“我是親眼見過,入侵者焚燒樹木和農田,殺死抵抗的人們,將弱者看做是牲畜與雜草隨意凌虐…侵略的本質,就是強者對弱者的羞辱。”
“與以往不同的是,你們賁騎軍遇上了更強大的堯族,所以局面徹底調轉,開始以弱者自居,認為不公平。”
“戰爭要不了多久就會結束,這是必然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是幸運的。”
達特尼能從對方的話里聽出一些不甘,大概是瓦迪耶親王想起了淪陷的王國,以及當時被奪走家園和領土的樣子。
“不說那些了,今天時間還早,來一把部落戰棋吧。我給你講,堯族的部落戰棋是一款經典游戲,不可不嘗試。”
親王說著,旁邊有些像是仙人掌的沙羅將軍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副戰旗,鋪在了一塊平整的石板上。
“我教你,很簡單的。”
瓦迪耶一邊教下棋,一邊說:“戰爭結束后,你來我的復國軍吧。我們復國軍正在組建騎兵隊,你來當騎兵隊隊長,訓練騎手們…”
這一下棋,就下到了半夜。
還是貓人警衛連番提醒,瓦迪耶親王才不情不愿地離開。
入夜前,達特尼說自己肚子痛,離開營地走到外面一片小山坳里。
有只烏鴉停在石頭上,嘴上呱呱叫著。見到達特尼,它轉過鳥頭,黑色的小眼睛凝視著他。
達特尼愣了一下。
難道是軍鳥?
這是要對自己軍法處置…
他一下子緊張起來。
不過很快,達特尼發現,這只是比較大的烏鴉而已。軍鳥眼睛在黑夜中會變成血紅色,而且鳥喙里有細密牙齒。
他松了口氣。
不是軍鳥追殺就好。
達特尼回到自己的洞穴病房里,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外面一點點聲音,不論是碎石墜落還是風聲,都會把他立即驚醒。
哪怕在俘虜營,他也能感覺到堯族無處不在的蹤跡。
空中漂浮著那種名為天燈的飛行器,竹鳥怪將軍鳥逐個擊落,地面則是被貓人掌控和監視…唯一算是盲區的地方就是水里。
雖然在這里沒受到什么虐待,三餐吃得也不錯,但達特尼還是想要回到那個灰盡漫天的國度,那里有他熟悉的一切。陌生的世界讓人害怕。
他決定逃跑。
在第二天午后,達特尼繞到后面的低矮懸崖——只要安全下去就能進入海里。
達特尼將衣服和褲子做成的繩子丟下,準備往下爬。
然后他被夜風一吹,渾身激情稍微被降溫,于是想到一個忽略的問題。
怎么對付水里的食人魚與海蛇?
他冥思苦想后決定放棄逃跑,回去好好睡覺。
這時,綁在石頭上的簡易繩一下子繃直,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抓住了繩子。
達特尼嚇得后退了兩步。
一個濕漉漉的人抓著繩子爬了上來。
來人衣衫襤褸,身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傷口,許多傷口都已經潰爛而長出膿瘡。這種傷勢居然還沒死,簡直算是一個奇跡。
那人看了一眼達特尼,干涸撕裂的嘴說了句什么。整個人筆挺地倒在地上,腦袋砸在石頭上,發出哐的一聲。
達特尼朝營地方向大呼救命。
貓人們迅速對這位無名傷者進行了救助,將他安置在戰俘營。醫師們星夜趕來,曾救下達特尼的殯角也來了,讓達特尼隱隱感覺,這或許是某個大人物。
“干得好啊,多虧了你發現后把他拉上來了。他已經泡在水里很多天了,完全沒有力氣。”
殯角嘆氣說:“負劍北傷太重了,大家想了很多辦法,才幫他穩住傷勢,這副軀體差點就保不住了。”
“他叫負劍北?是什么人?”
“負劍者一族的劍士。”
殯角猶豫了一下,說:“按照前線的說法,不久前負劍北孤身闖入賁騎軍本部,突破了灰盡武士的防線,斬殺了使徒法爾伯特。然后他就失蹤了,我們都以為他死在了那邊。”
達特尼腦子里嗡嗡作響。
法爾伯特大人,那位有著寬厚背嵴,一人成軍的無雙勇士,曾經擊殺過兩名使徒的中軍指揮官,戰士榮耀,騎兵之王…就這么死了。
在灰盡武士的保護下,死在了一個孤身闖入的刺客手里?
更讓達特尼覺得命運無常的是,那位殺死法爾伯特大人的兇手,居然被自己救下。
他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
“你沒事吧?”
殯角有些好奇:“你和那位法爾伯特關系很好嗎?”
關系很好?
使徒大人怎么可能與一名新兵有什么關系,說到底,也不過是達特尼心里對強大使徒的仰慕和崇拜。
醫師的話讓達尼特認清了自己。
忽然,殯角臉上的笑容收斂:“你是不是有事想要告訴我們?達尼特,你不是一個擅長隱藏情緒的人,我希望你能如實說,而不要等我們去驗證。”
達特尼臉上一陣難堪。
最后他低著頭,垂頭喪氣地說:“我是逃兵。”
“啊?”
“我在沖鋒時逃離了正面戰場,想要躲起來,結果途中受了傷,被您救下。我很害怕…之前我以為是軍鳥對我追殺。”
“救下那位負劍北,是因為我想從海里逃回去。但回去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會被看做逃兵處死,也可能會被認為是被策反了,關在牢里吧。我不知道。”
“我只是一個小兵,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達特尼說了壓在內心的巨石,頓時輕松了不少。
殯角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你很誠實。”
“我再說一遍。”
幽靈醫師一臉認真:“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結束戰爭,那時候你就會恢復徹底的自由。我們會將你送回家鄉,當然,你如果愿意留下,也是可以的。”
達尼特一臉不信:“你們真的不會進攻賁騎軍本土嗎?”
“打下那個神國,不論對堯神還是堯族都沒有意義。”
殯角攤手:“那些騎兵對堯族根本沒用,使徒也強度不足,倒是你們作為坐騎的駝鹿,是一種不錯的新物種。”
雖然知道事實如此,達尼特還是有些沮喪。
“可是,醫師,或許賁騎軍會戰敗,可賁騎軍隸屬于無畏帝國,賁王大人是一名強大的神明,她還是戰無不勝的稱號神明無畏者的屬神。無畏帝國一定會迅速支援過來的,你們絕不會贏得很輕松。”
“無畏者?”
殯角咧嘴一笑:“上一個無畏者的屬神叫做玻神。堯神大人只是派出象征身份的使徒,她就嚇得自爆了,甚至不敢有任何反抗。”
“這怎么可能…這也太…”
達特尼一臉驚愕。他很想說,這肯定是謊言,但理智告訴他,殯角沒有必要對一個俘虜夸大其詞。
“和你商量一件正事。”
殯角想起了什么一樣。
“矩神大人已經演算完畢,,戰爭即將結束,前線會俘虜不少賁騎軍,管理俘虜是一件麻煩事。所以我舉薦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做這事,至少讓你的同胞們能減少不必要的傷亡,等到戰爭結束…不過這事得自愿。”
“你愿意跟我們去前線嗎?”
達特尼遲疑了片刻,點點頭。
他倒不是想去說服其他士兵,而是想要看看,殯角信誓旦旦的結束戰爭,到底要怎么做到。
神戰又不是下那個部落戰棋,擺好車馬就自動贏。
哪怕是身陷絕境的野獸,面對獵人也會奮起反抗,更何況是數十萬身經百戰的賁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