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的幽瞳透過林間的縫隙凝視著天邊若隱若現的月亮,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迎合著淅淅瀝瀝的雨水,“我叫亞倫,出生在瑞文戴爾河谷一個農夫之家,陪伴在我身邊的大都是農民的孩子,但希娜是個例外。”
“她是鎮子上書記員的女兒,不僅能讀書識字,性格也溫柔善良,還有一頭鳶尾花那么美麗的紫發,笑起來比純潔的小鹿更加可愛。”
“如果不發生意外,出身、外貌都如此出眾的美人,一輩子不會和我這個泥腿子產生交集。她會嫁給鎮長的兒子,或者更進一步,嫁給小貴族,當個生活優渥、富足的夫人。”
“但或許就是命運,她十七歲那一年外出踏青掉進了奈維河里,而我不顧一切跳入了洶涌的河流救起了她…當彼此凝望的第一眼,我們便墜入愛河,不久后開始幽會。”
狼人的又大又深邃的綠眼睛彎了起來,沉積在一種恬靜而幸福的幻想中,那只血盆大口的每一顆利齒仿佛都變成了白鉆、充滿了甜蜜和浪漫的味道。站在他左右肩頭的兩只鳥雀也感受到這份幸福,鐘擺般左右搖晃胖嘟嘟的身體。
“一個身份卑微的泥腿子和鎮上書記員的女兒走在了一起,無法想象,但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幽會一年后,希娜懷上了我們愛情的結晶——阿莉和阿德。”
“等等!”羅伊突然打斷了它的話,在狼人微微詫異和責怪的眼神中問,“你的意思是希娜十八歲就…額…我很好奇當時閣下多少歲啊?”
“我當時已經二十八,還是一個大光棍…”狼人突然垂下了頭,咧至耳根的嘴角向后扯了起來,竟然有種意外的靦腆和羞赧。
“十八歲…二十八…泥腿子…白富美…怎么可能有共同語言?”
羅伊心思百轉、臉色詭異地一陣變換,嘴唇張了張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話吞回了肚子。
“好吧,幸運女神垂青的家伙,我有點相信你口中的命運!”
“沒錯我很幸運能得到希娜的青睞。她懷了我的孩子后孕相越來越重,為了逃避家人的責難、鎮上人的白眼,我帶著她私奔,在某天黑夜里偷偷離開了河谷鎮逃進了廣袤無垠的森林。”
說到這里,狼人突然握緊了雙爪,垂下頭,“可恨我是個無能人,私奔前的準備工作做的不夠充分,我們在森林迷路了,食物和飲水很快耗盡…”
“然后你們碰到了那個人?”羅伊插了一句。
狼人沉重地點了點頭,“森林中的女祭司蕾切爾拯救了我們一家人,把我們帶到殘破的神殿,精心照料我的妻子,直到她臨盆。”
“我想確認一點…”獵魔人皺起了眉頭表情變得嚴肅,“照顧你們之前,她沒有提出特別的要求,比如報酬?”
“沒有!”狼人倔強地回道,然而兩人分明感覺到它的聲音弱了起來。
“直到我的妻子臨盆之后,蕾切爾抱著幼小的阿莉逗弄了一陣,才向我們提出了殘忍的要求。”
狼人的聲音變得嘶啞,表情猙獰恨不得捶胸頓足,“那個家伙竟要求我們將阿莉留給她作為救命的報酬!剛出生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喝下母親的一口奶/水,就要被人搶走!這是何等的殘忍?”
“你們能想象到嗎?!”狼人抓狂地向著兩人咆哮,羅伊不自覺向后退了一步,沖著它端起了手弩。
“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留在那間陰暗、潮濕、發臭的破房子里,繼承那個老巫婆的衣缽當一個孤獨、痛苦、可笑的神棍,侍奉那只惡心的大蜘蛛一輩子!哪怕她要求我給他當一輩子的仆從也成啊。但她要我的孩子——”
“作為一個父親,我拒絕了她的無理要求!”狼人的雙瞳閃過一絲暴戾的紅光,聲音變得像冷刀子一般刺人。
狼人雙目無神地看著虛空,就像在對著某種不存在的東西咆哮,“我們在神殿休養了一陣,等到希娜身體好了些。想要偷偷抱走孩子們可惜被那惡毒的婊子發現!她的手在亂動,我想到了傳聞中老巫婆的巫術,她肯定在向我們施咒,我很害怕…驚慌失措下抓起神殿祭祀的刀狠狠捅爛了她的肚子。”
它渾身的肌肉繃緊,連綿不絕的雨水也無法掩蓋他噗呲噗呲喘著粗氣,以及劇烈跳動的心臟。
隔了良久,就像從高潮墜入了谷底,狼人一下子沉寂了下來。
“我們躲在神殿外等著蕾切爾流血而亡,之后就看到了那一地的用鮮血描繪出來的古怪符號。”
“第二天,一切的噩夢開始了!”
狼人長長嘆了口氣,
“詛咒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化身狼人后,我變得百病不侵不知疲倦,并且還和孩子們、希娜產生了心靈的聯系,能暢通無阻地交流。更能輕松狩獵到各種獵物,照顧他們。我還開始表演雜技…帶著他們周游世界。”
“可希娜實在受不了青蛙的模樣,她生前最討厭的就是那種滑溜溜、惡心的小動物!她的心靈一直飽受煎熬,挺了兩年還是丟下我們郁郁而終。”
“當時雜技團只有我一個人,我想解散得了吧。但一看到我那在鳥軀中飽受煎熬的兩個孩子,我只能打起精神來,繼續滿世界亂跑,尋找各種解除詛咒的方法。”
“直到我找到那些童話的真相,比如青蛙王子…并咨詢了大量專業人士。正如兩位所知,我告訴各位團員,尋找真愛的事并不是信口胡謅,而是為了解除詛咒,也許我就差一個美麗女人的真愛之吻。至今我又為此奔波了數年,可惜我過不去心里面那一關,始終無法把注意力放到別的女人身上,所以沒人愿意賜予我真愛。算起來,孩子們已經被詛咒折磨了整整五年。”
“那你還愛你的妻子嗎?”
獵魔人問,
“愛!我恨不得隨她而去。可是——”狼人眼神眷戀地環顧自己的兩個“孩子”,“我放不下兩個孩子,不忍心讓他們獨自面對世界。”
“你的確應該愛她。希娜不僅為你生兒育女,更為你分擔了詛咒。蕾切爾的詛咒只針對你一個人。可惜你和你的家人血脈、命運緊緊相連,他們不知不覺中分擔了你的詛咒。因此,你雖化身狼人但得以保留人類的理智。”
“還有一點…”獵魔人眉毛挑了挑,“剛才你向我們撒謊了。噩兆之神雖然是個邪神,但她的祭司仍然遵守古老的條約。”
“女祭司想要一個孩子作為神殿的繼承者,有一個先決條件是要讓你們肚中孩子與她產生命運的糾葛。祭司通常會借助意外律來實現這一點。”
“而根據你們當時的情況,意外律只有孩子在未出世時提出來才有效。”
意外律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律法,與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拯救他人的人,可以按照意外律,向被救之人提出報酬,索要被救之人回家時見到的第一件東西,或是一件被救之人所不知道的但他已經擁有的東西。
許多獵魔人也是靠著意外律找到自己的學徒。
“所以我猜當時蕾切爾提出的條件是:希娜的孩子若有女孩兒,就留在噩兆神殿;若是男孩就讓你們帶走。這種不確定,才能締結意外律。”
獵魔人注視著狼人的表情,向它靠近一步,語氣篤定地說,“你們夫妻在孩子出生前就答應了這個條件,絕非你口中所說,阿莉出生后,蕾切爾才在產房里臨時威脅!這種逼迫毫無意義、無法產生命運的羈絆,也不具備魔力。”
“是你率先撕破了契約,對不對!“獵魔人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進一步質問,“你怎么敢說手上從來沒有沾染過無辜者的鮮血?”
羅伊驚訝地看了一眼雷索,再調轉目光,狼人面對質詢居然沒有反駁,而是陷入了沉默。
等到兩人快要失去耐心,它向前走了一步,佝僂著龐大的身體發顫,幽綠的瞳孔滿是哀求之色,
“你都說對了。我犯了錯誤、違反了契約,對不起女祭司。所以詛咒就是對我的懲罰。可錯誤的只有我!”狼人痛苦地抱住了頭。
“這具身體充滿了活力,還能活很久,阿德變成茶隼也能活個幾十年,但阿莉作為貓鷹已經度過了五年,如今只剩一兩年的壽命…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雷索大師,請你救救他們!”
獵魔人雙手環胸銳利的目光直直的掃視著狼人,而后者目光毫不退縮地與之對視。
“唉…你說的沒錯,錯誤的只有你。孩子不該受到牽連。”獵魔人嘆了口氣,語氣松動,“我得先確定一下,你真的愛他們嗎,勝過自己的性命?務必老實回答,這很重要。”
“他們是我僅剩的親人,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明白了。”雷索點了點頭,一字一句說,“我救不了他們,但你可以。”
“什么意思?”
“真愛可以解除詛咒,這并非純粹杜撰,歷史上許多凄美的故事和記錄都是明證。你追索的方向沒有錯誤,可惜舍近求遠,顯然阿莉等不到你尋回真愛。但請記住,你是世界上最愛他們的那個人,而親情也是最寶貴的一種‘愛’,何必另找一人?”
“您是什么意思?“狼人目露疑惑,“我愛他們,視若生命、從來都形影不離,可他們仍然飽受詛咒折磨。”
“每篇童話故事中總有點滴真實存在,愛和鮮血,蘊含著驚人的力量。”
羅伊在旁邊插了一句,他想起了屬于獵魔人杰洛特的故事,一個和狼人遭遇極其類似的故事,心中突然就有了答案,“你和兩個孩子之間不乏血脈交融的親人之愛,距離解決詛咒還差一步——鮮血。”
“鮮血混合真愛就是一劑靈藥,將終結所有的不幸!”
“說具體點!我該怎么做?“狼人急切地追問。
少年莫名地看了阿莉和阿德一眼,嘴巴夸張地做了個口型,不過沒有發出聲音。
“他們倆才是五歲的孩子,暫時離遠一些吧。”獵魔人說著,隱蔽地掃了少年一眼,實在不解他為啥知道驅除詛咒的關鍵步驟。
狼人心頭涌起一股不安,不過還是按照要求把阿莉和阿德趕到不遠處的樹梢上頭。
“其實以它們的心智,無法聽懂太過復雜的談話…”
狼人想要驅除緊張的情緒,臂爪微微顫抖地理了理身上的毛發,它看見獵魔人張口了接著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你是詛咒的載體,你不在的話詛咒會消散大半。而承載你最后生機的鮮血,你死亡前的鮮血足以消除另一半詛咒。”
“這就是解決辦法。阿莉和阿德將逃離詛咒,重獲新生。”獵魔人聲音緩慢又沉重,“用鮮血和生命,來驗證你對他們的愛,愿意嗎?”
狼人垂著頭,思考了很久很久,出乎意料地開口了,語氣決然。
“兩位大師,如果你們說的是實話,那我會虔誠地為你們祈福,否則,我會效仿噩兆神殿的祭司,用瀕死的生命發出惡毒的詛咒…”
“我雷索,以蝮蛇學派的獵魔人的名義起誓,之前對你所言沒有半句虛假…否則終其一生見不到學派復興的那一日。”獵魔人臉色肅然無比,舉起了胸前的吊墜。
“我羅伊,以蝮蛇學派獵魔人的名義起誓…”少年緊隨其后。
狼人深深的凝視兩人的臉頰,許久,長長呼了一口氣,“我最后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兩位…兩位能否送我一程?”
“我自己辦不到,即便掏出心臟也死不了,必須割下我的腦袋。這種活兒不該交給熟人,對他們而言太過殘忍。”
“亞倫團長,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少年注視著對方猙獰的狼臉,聲音不覺有些發抖,“你愿意放棄自己的生命?”
“是的…”他抬起頭,那張原本該猙獰的狼臉上流露出一絲釋然,歪著腦袋,咧開頎長的狼吻,笑得很‘溫暖’,“我說過,我愛他們勝過生命,而且我等不及要去陪希娜…”
“不先向海蝎子的兄弟姐妹道個別,交代一番?他們跟了你好幾年,有權利知道真相,”獵魔人提醒道,“難道你打算不告而別?”
“不需要的,別的人不清楚,至少愛佛琳早猜出了我身份有問題。但得麻煩兩位幫我捎幾句話,團長之位交給…還有關于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也請…我的尸體按照家鄉的風俗…”
“我一直以來飽受內心的折磨,每次看到兩個孩子被困于鳥雀的軀殼之中,想到女祭司慘死那一夜、妻子離世的畫面,呼吸都痛徹心扉…也是時候了,讓孩子們從詛咒中解脫,用我的生命向祭司懺悔謝罪,我才有資格與我的希娜重聚。”
樹林間,暴雨終于停了下來。
烏云散去,月亮就像被洗過一遍,前所未有的皎潔、明亮。
少年高舉古威希爾注視著不遠處——
一道猙獰的身影單膝跪地,沖著兩個乖巧可愛的小家伙低聲細語,燈籠似的大眼睛里充滿了不舍和眷戀,“阿莉、阿德,還記得爸爸和你們玩過的游戲嗎?”
“天黑請閉眼!轉過身去心中默數、從十倒數到一,然后來找我,誰先找到…那爸爸今晚就給誰講故事!”
“記住…阿德,不許偷看哦…”
“不許偷看哦…“
“不許偷看哦…”
悠長的聲音在林間回蕩,直到再也沒有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