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離破碎的回憶轟然重塑,已經歪曲異化的認知在剎那間復原,仿佛整個世界在呼吸間回歸,凡娜聽到自己的意識深處傳來一聲虛幻的轟鳴——在這轟鳴聲中,她再次知曉了自己的“自我”。
漫天黃沙被無形的力量轟擊著,在風中四散盤旋,絲絲縷縷的黑色煙霧則憑空浮現出來,重新融入凡娜的肢體,她回憶起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來歷,以及自己來到這里的經過,她回憶起了失鄉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船長。
她轉過身,看到那個高大而威嚴的身影就站在自己身旁,正靜靜地注視著自己,仿佛從很久以前就一直站在那里。
凡娜終于長長地呼了口氣,短暫的茫然與混亂之后,她安下心來,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開口:“我感覺自己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可真是一段漫長的旅途。”
“幸好你沒有徹底迷失,”鄧肯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有那么一瞬間,在被燒盡的歷史深處,我幾乎已經看不到你的影子。”
凡娜感覺到些許后怕,但很快便將這股情緒拋在一旁,她抬頭環視著周圍,意識到這片無垠沙漠以及沙漠中的廢城并沒有因自己的“清醒”而消失。
這里的一切并非針對她一人設計的“幻象”,而是確實存在于這一“節點”的、某種類似“異象”的東西,它是永燃薪火那個永恒閉鎖的夢境,是另一種層面上的“真實”——她只是在古神的夢境中醒了過來,但還沒有離開這個龐大的夢境。
只不過隨著她的清醒,這里已經發生了變化——那座幾乎就要在她的感知中顯現的繁華之城退回到了深處,街頭巷尾的幻影和聲音都已經徹底消失,現在,這座城中安靜下來,一片死寂的廢墟之間,只有那些漂浮的燈火仍舊無聲地照亮著殘垣斷壁。
“燒盡的歷史…”她忍不住輕聲重復著船長這句話,終于理解了這片沙漠的本質,緊接著便回憶起了自己的經歷,“但我在這里見到許多東西,寒霜女王的加冕,舊城邦時代考古大發現期間的某次集會,還有海霧艦隊的通緝,那些應該都是沒有被‘燒盡’的部分。”
聽到凡娜的話,鄧肯只是平靜地說了幾個字:“…余溫猶存。”
凡娜的臉色微微變化,在眼神迅速凝重的同時,她回憶起了剛踏上這座灰燼之島時看到的、那些在溫熱的灰燼之間泛著微弱紅光的灼痕,以及那些從遠方升起的煙霧。
“其他人呢?”她搖了搖頭,將心中強烈的不安暫時壓下,開口問道。
“已經暫時撤回船上,”鄧肯隨口說道,“這處‘節點’的情況跟之前不同,或許是因為塔瑞金的情況太糟,也或許是‘歷史’這一權柄本身的特殊,這片灰燼過于危險了…我是獨自過來找你的。”
“讓您擔心了。”凡娜呼了口氣,語氣中帶著歉意。
“不說這些了,”鄧肯擺擺手,“還是說說伱的經歷吧,還能回憶起來嗎?你現在對這片‘沙漠’了解多少?”
凡娜迅速整理好了心情和思緒,她知道船長在這里要做的事還沒做完,于是立刻一五一十地將自己還記得的、在這片無垠沙海中的經歷講了出來——包括那些曾出現在她耳邊的聲音,那些沿途所見的廢墟,以及那個總是在風沙起時出現在耳邊的,“叮叮叮”的聲音。
她其實已經記不清自己“旅途”中前半段的經歷,在剛剛陷入這片無垠沙海的時候,她的心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但她還記得那種感覺——
“遺忘和盲目,這是我對前半段旅途最強烈的印象,而且這種感覺好像都是我當時刻意對自己的潛意識強化留下的‘印象’,那時候我應該是已經意識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卻無法對抗這種變化,便只能把這種感覺強行記下,以期之后能提醒自己‘遺忘’的存在…
“我對‘旅途’的所有比較清晰的記憶都是從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和來歷之后開始的,也是從那之后,我開始更頻繁地在沙漠中見到那些失落的廢墟,再往后,則開始聽到那些聲音。
“這是一種逐漸‘融入’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它根本沒有惡意,一切就像微風與陽光,在不知不覺間侵蝕著我的心智,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座城就已經出不去了。”
凡娜說到這,忍不住輕輕呼了口氣,在回憶起之前的沉淪和迷失時,她仍不免有些后怕——而緊接著,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在回憶起失鄉號之前,我還見到了一個人,一個跟我一樣不屬于這里的‘人’,”她趕快說道,“他說他叫‘普曼’。”
“普曼?”鄧肯的表情頓時微微一變,“那個著名的‘瘋詩人’?”
“是的,我當時恍恍惚惚,并沒意識到他的身份,但現在我恢復了記憶,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歷史上記載的那個‘瘋詩人’,”凡娜很肯定地點頭道,“他的模樣和書上記錄的一樣,而且高度緊張又彬彬有禮,他四處向人詢問這里的事情,似乎在尋找離開的辦法。”
鄧肯思索著:“…會不會是這片沙漠中的另一個‘影子’?”
“應該不會,”凡娜搖了搖頭,“他一度在我眼前顯出了形體,他說他又陷入了夢境,而且他提到自己現實中正被關在一個地下室里,有‘穿長袍的看守著’來巡視他的‘籠子’,我感覺…他是誤入此處的。”
“誤入世界盡頭的古神夢境?”鄧肯眉毛忍不住揚了一下,“即便是那個傳說中的‘瘋詩人’,這也有點離譜了…”
他嘀咕著,緊接著又若有所思:“聽你描述的那些東西,似乎是教會用來收容先天靈能者的設施,寒霜女王蕾·諾拉提到過類似的東西。”
“寒霜女王…對!就是這個,”凡娜瞬間反應過來,又補充著另一個細節,“普曼甚至提到了寒霜女王,雖然他沒有明確地說出這個名字,但他指的應該就是寒霜女王——一個在他死去多年之后出現的,同樣被關在籠子里的人…”
聽著凡娜的講述,鄧肯眉頭頓時深深皺起,關于那位著名的“瘋詩人”的諸多猜測不由得冒了出來,但很快,一股突然卷起的寒風呼嘯著穿過夜幕,讓他將這些躁動的思緒強行壓了下去。
這風提醒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關‘瘋詩人’的事情等回去之后再討論,莫里斯和露克蕾西婭在這方面應該比我們都專業,他們是真正的學者,”鄧肯沉聲說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塔瑞金,以及讓你安全離開這里的方法。”
而就在這時,就在鄧肯話音落下的瞬間,在寒風深處,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了一個遙遠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金石敲擊,模模糊糊斷斷續續——
“叮…叮叮…”
“就是這個聲音!”凡娜瞬間反應過來,立刻轉頭看向鄧肯,“我一路上聽到的就是這個叮叮聲,每當它響起的時候,沙漠里似乎就會出現一些變化,要么是新的遺跡,要么是聽到那些說話的聲音…”
她猛地停了下來。
叮叮聲還在持續著,而緊接著,凡娜突然察覺了一件事。
聲音似乎不再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這一次,她好像能判斷出敲擊聲傳來的方向。
在短暫錯愕與判斷之后,她與船長幾乎同時抬手指向城市深處,異口同聲:“…在這邊!”
那聲音很遠,但方向無比明確。
兩人毫不猶豫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
而那個聲音一直都沒有消失,就好像刻意在引導著他們一樣,叮叮叮的敲擊聲一刻不停地在城市深處回響著,并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清晰。
在路上,凡娜突然回憶起了那個“瘋詩人”在消失之前對自己說過的話——
這座城是無限的,城外是沙漠,沙漠外面是城…向外走,永遠都不可能離開這里。
向外走不能離開——所以應該向里走。
歷史的“無限性”是某種反直覺的“單向無限”!
不管是為了找到離開這里的出口,還是要尋找那位執掌歷史的古神,都應該向里走!
她終于想明白這件事,立刻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身旁的船長,而鄧肯在聽到之后只是面色嚴肅地點了點頭,隨后抬手指向周圍。
“城在消失。”
凡娜一怔,舉目環視。
這座城正在隨風而逝。
那些坍塌傾頹的石柱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風化解體,黃沙簌簌從高墻與塔樓間下墜,這個過程一開始還不快,但幾乎眨眼間便變成了一場規模驚人的潰散——黃沙如瀑,從整座城的每一個制高點傾淌而下,那些殘垣斷壁被沙塵遮掩,下一秒便也變成了沙子的一部分。
短短幾個呼吸之后,整座城市便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就仿佛它此前的存在只是一場幻夢。
她眼前再次只剩下一片無垠沙海。
以及那已經近在咫尺的聲音——
叮…叮叮…
她抬起頭,看到夜幕籠罩下有一處小小的火堆。
就像很久以前,她在另一個只有沙海的夢境中所見過的那堆小火。
而那位同樣在另一場夢境中見過面,甚至結伴而行過的巨人,那個蒼老卻又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個仿佛下一秒便會被寒風吹熄的火堆旁邊,低著頭,用手中的石塊和鑿子敲打,雕刻著腳下的…沙子。
叮…叮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