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鄧肯驚醒的時候,那些四溢的星光開始迅速收攏起來,幾乎被星輝浸染的沙漠很快恢復了原狀,塔瑞金也跟著松了口氣。
而后,這位“永燃薪火”轉頭看了不遠處的凡娜一眼。
當星輝彌漫的時候,凡娜幾乎沒有受到影響——事實上她甚至好像沒有注意到那些蔓延開的星光,她只是和鄧肯一樣在沉思著什么,直到這時候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環視著周圍。
些許淡紫色的星輝彌漫在她銀白色的長發邊緣,仿佛那些星輝在很久以前便已經存在,而直到此刻,才在某種“照射”下顯現出來。
“你已漸漸被篡火者的力量改變,開始成為他力量的延伸了,”塔瑞金打破沉默,對凡娜輕輕點了點頭,“這正印證了我的判斷——篡火者的本質并非那些火焰,而是隱藏在火焰之下的東西。”
凡娜此刻也終于開始理解了船長和眼前這位“古神”之間討論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她的表情變化了幾次,神色中帶著若有所思。
“所以嚴格來講,你還從未踏進過這個世界,篡火者,”塔瑞金則再次將目光落在了鄧肯身上,“你一直在隔著一層帷幕觀察無垠海中的萬物,只是偶爾的時候,才會用‘自己的眼睛’察覺到它那一閃而過的‘真實一面’,而伱所提到的那個‘火焰的結局’——我能想到它是什么——便是因為這種局限性所產生的。
“領航一號的‘接管’,建立在你必須延續庇護所的基礎上,而延續庇護所,意味著你要維持對庇護所當前狀態的‘認知’,而要維持對庇護所當前狀態的認知…你就必須是‘鄧肯’。”
塔瑞金說到這里短暫停頓,似乎是在給鄧肯留下思考的時間,隨后才嗓音低沉地繼續說道:“因為篡火者的注視會毀滅這個世界——它的模樣,取決于你的觀察結論。
“而這一點反過來也成立,當你要執行‘第一步’的時候,你就必須是篡火者——因為‘鄧肯船長’的注視會導致庇護所在火焰中延續,從而迎來‘火焰的結局’,這與你的主觀意愿無關,或許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件你無法控制的事情。”
篡火者的注視會毀滅這個世界…
鄧肯沒有說話,他思索著塔瑞金所說的這些事情,思索著領航一號的方案與自己的計劃,思索著…
在“鄧肯”與“周銘”眼中,這個世界所呈現出的不同的樣子。
“我明白了,”過了許久,鄧肯——他現在仍然需要是“鄧肯”——終于輕輕呼了口氣,他抬起頭,迎著塔瑞金的目光,“感謝你的提醒,這確實至關重要。”
“那就好。”塔瑞金臉上浮現出微笑,隨后這蒼老而佝僂的巨人伸手撐住了自己的身體和旁邊的地面,漸漸發力,以一種艱難卻又堅定的姿態,慢慢從黃沙中站起身來。
沙子從他身上簌簌落下,如逝去的歲月隨風而去,他站在這片夜幕下的沙漠中,抬頭望向遠處。
過了一會,他才輕聲發出感嘆:“幾乎什么都不剩了啊…”
“這里原本是什么樣的?”聽到對方的感嘆,凡娜忍不住問道。
“原本?原本也不是一個繁茂的地方,因為從一開始,庇護所中的‘歷史’便只是建立在時光長河中的幻影罷了,是我的‘雕刻’,還有傳火者們不斷進行儀式性的記錄傳承與修補,才讓外面的現實世界仿佛一直在‘沿著時間進行正常的發展和延續’,但這里…這里從未繁茂。
“但至少,那時候它還不是一片沙漠——在那片一望無際的干枯大地上,還點綴著極其稀少的河流與綠洲,因為即便是在幻覺般的時間流中,也倒映著真正發生過、真正值得記錄的事情。
“那時候,這片大地上甚至還有城市,有知性的族群生活在綠洲旁,那些是現實世界的倒影,映在這片由我雕刻出的夢境中,而在他們的記憶里…世界曾經繁華,并且一直繁華著。”
蒼老的巨人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了一把沙子,看著它們漸漸從指縫間落下,流逝在寒冷的夜風中。
“然后,我迎來了‘腐爛’,越來越多的東西消失在現實世界,庇護所的歷史也隨之千瘡百孔,每一次庇護所的‘自我調整’都意味著有越來越多的‘壞疽’出現在時間流中,干枯的大地逐漸被黃沙覆蓋,過往的記憶和聲音回蕩在廢墟中,最終變成了你們眼前的模樣。”
凡娜忍不住想到了那座城,想到了自己在這片無垠沙海中跋涉時聽到的那些聲音,看到的那些遺物。
而緊接著,她又猛然間想到了別的事情:她想到了還在普蘭德的時候自己在大教堂的檔案館中曾經看到過的、某些離經叛道的“理論”和“學術猜想”——世界的一體兩面性。
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整個世界是一體兩面的——在某個維度中,存在著一個大海與陸地完全鏡像的“枯竭之地”,那里是一望無際的干枯大地,而極其稀少的河流與綠洲點綴在干旱之中,那個枯竭之地甚至存在著智慧文明,他們與現實中的萬物互成倒影…
凡娜睜大了眼睛,她不禁眺望著遠處,望著這片無邊無際的沙海,想象著那些點綴在沙海中的、大大小小的城邦廢墟…
這里就是那些學者猜想中的、與世界互成倒影的那個地方。
原來它真的存在——存在于世界盡頭,存在于一位正在逐漸腐爛的古神對世界那不斷風化瓦解的記憶中。
凡娜猛地抬起頭,似乎是想要對塔瑞金說些什么,但就在她剛要開口的時候,一股狂風卻突然席卷黃沙。
風沙如從天地間升起的帷幕,在她與船長身旁合攏,又眨眼而逝——風停了下來,那位佝僂著站在沙漠中的巨人已經消失在她眼中。
混沌天光透過云層與濃霧,照耀著這座遍布灰燼的小島,微風從不知何處吹來,一層細膩而蒼白的灰隨風起舞,如輕紗般漂浮在四周。
凡娜從愣神中驚醒,舉目望向遠方,看到眼前只有一望無邊的灰燼,稀疏的煙柱從遠處升起,歪歪斜斜地升向天空。
而在她旁邊不遠處,是一堆似乎就要熄滅的篝火。
塔瑞金就坐在那里——枯瘦,佝僂,甚至幾乎已經是一堆枯竭的骸骨,他就是篝火本身,他的血肉和骸骨就是那篝火的柴薪,細小而微弱的火苗從他焦黑的骨頭和殘存的血肉間燃起,在微風中輕輕抖動。
巨人便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他身旁似乎曾經堆積著一些東西,但現在那里只有一些起伏的、不成型的灰燼,他手中則還緊握著一把像是鑿子的黑色石片——似乎直到不能活動的時候,他還在認真雕刻著什么東西。
凡娜慢慢來到這堆已經快要熄滅的火焰旁,抬起頭,長久而沉默地看著巨人的面孔。
恍惚中,她仿佛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叮…叮叮…
鄧肯從旁邊走了過來,將手輕輕按在凡娜的肩膀上。
“我們該走了,”他低聲說道,“趁著這里的火還沒有完全熄滅。”
凡娜輕輕點了點頭。
鄧肯則又上前一步,向著塔瑞金身上殘存的一簇火苗伸出手指。
無聲無息中,那簇火苗悄然染上了一層幽綠,而后火光躍動,又有瑰麗的星輝浮現在火光中,仿佛呼吸般緩慢明滅著。
在火焰建立起來的、模模糊糊的感知中,他在心底輕聲開口:“我們新世界再見。”
在永恒的夜幕中,一支龐大的艦隊正在向著北方航行。
夜風吹過平靜的大海,帶來北方冷冽海所特有的、仿佛能讓人心肺都逐漸凍結的寒冷,世界之創蒼白清冷的光輝照耀著整個世界,那些漂浮在漆黑如鏡的海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浮冰反射著世界之創的光輝,在夜幕下就如一道道猙獰而蒼白的鬼影,在船舷外似慢實快地移動著。
即便是巨大而神圣的篝火也無法驅散這種籠罩整個海域的冷意——弗雷姆站在教堂方舟中央的大火堆旁,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感覺眼前這熊熊燃燒的火焰仿佛突然失去了溫度,撲面而來的不再是火的熱量,而是一種無盡空虛、尖銳刺骨的寒冷。
腳步聲從旁邊傳來,將正在閉目冥思的傳火者教皇驚醒,弗雷姆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一位穿著黑底火紋長裙、戴著面紗的女祭司正走向自己,并在大火堆旁向自己低頭致敬。
“教皇冕下,我們已越過寒霜周邊海域,剛剛收到了深海教會船只發來的信號,他們會在半小時后與我們匯合并交付‘貨物’。”
“嗯,”弗雷姆回應了一聲,“…檔案館那邊準備好了嗎?”
“已經做好入庫準備,”身材高大的森金人女祭司回答道,“各存儲區已重新調整,留出了給新入庫文獻的位置。”
弗雷姆默默點了點頭。
“另外,寒霜城邦剛才發來消息,”女祭司又說道,“提瑞安執政官向我們問候,原文如下——
“盡世間一切美好祝福,向記錄與傳承者致意,致敬,請安心前行,一切存續行為皆有意義,另:‘他們’已越過火的節點,將前往最后一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