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還會變成怎樣?”
鄧肯沒有開口,只是仍舊平靜地看著她。
“放松,阿加莎。”鄧肯伸手輕輕攙扶住了這位守門人,扶著她慢慢走向旁邊的一座停尸臺,讓她坐在一口棺材旁。
而本應看守這座墓園,避免死者蘇醒躁動的看守人正在引導著這些醒來的尸體們,送他們離開這個臨時駐腳的地方,送他們返回家中。
“保持呼吸——或者不呼吸也行,主要是保持心態平靜,”他慢慢說道,就像剛才安撫那些躁動的死者一樣,“恍惚與輕微的緊張惶恐都是正常的,很快就會過去,提瑞安現在已經好了,你很快也會的。”
聽著身旁傳來的話語聲,阿加莎感覺自己理智中那些撕裂般的沖突感終于稍稍退去,她的認知又暫時穩定下來,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輕聲說道:“還有多久?”
死者正在接二連三地從棺材中爬出來,墓園中到處都是晃來晃去的尸體,他們困惑地詢問,茫然地行走,或坐在停尸臺上發著呆,在舊秩序消散之后殘留的那稍許違和感中徒勞地回憶與思考著,試圖抓住那絲盤踞在心頭的不安與陰影。
那些停尸臺上有些還殘留著子彈和刀刃崩擊、劈砍過的印痕,還擺放著生者獻給死者的花束,甚至…仿佛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曾有人在這里為那道橫亙在生與死之間的邊界而戰,曾有人在這里悼念那些邁過生死,前往另一個世界的人,而這里現在已經徹底安靜下來,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它或許都不會再有“客人”。
人們會漸漸忘記墓園的作用,而后,是無法對抗的“忽視”,死亡會成為一種不被人在意的狀態轉換,巴托克的神職將被模糊,死亡教會的概念會成為一種自然而然,卻又無法理解,甚至無人會想到要去理解的存在,這瀕死的世界將再一次進行“調整”,而“無知”是它賜給眾生的又一場恩賜——以避免凡人脆弱的心智不小心窺見了那隱藏在黑暗深處的、驚懼恐怖的腐敗與潰爛。
阿加莎感覺冰冷的空氣漸漸充盈自己的胸腔,又隨著呼吸被慢慢吐出體外。
她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呼吸過了,在這具身體死亡之后,她越來越適應死者的身份,以至于慢慢都忘記了“呼吸”這件事情。
但現在,她又開始自然而然地呼吸起來。
黑暗的夜幕溫柔地籠罩著這個世界,她感覺腦海中的恍惚在逐漸褪去,所有的惶惑不安都在慢慢消散。
她聽到鄧肯船長在她身旁說話,語氣中帶著令人安心的沉靜平穩。
“阿加莎,你知道嗎?人類的眼睛其實是一直能看到自己的鼻尖的——它會擋住人的一大塊視野,在兩只眼睛聚焦的時候,形成一片理論上根本無法忽視的黑影。
“但你的大腦一直在處理這個‘麻煩’,它學會了忽視那個黑影,并通過不可思議的想象、欺騙和計算‘填補’了視野中的空白,只有在特定的角度和位置,你才能注意到那個‘盲區’的存在。
“與此同時,由于神經結構的影響,人的視野又是上下顛倒的,你的大腦需要付出大量的計算和調整,才能讓神經傳導過來的信號翻轉成正常的模樣——所以有一些人,當他們遭遇神經病變的時候,就會短暫看到那個顛倒的世界,甚至在那個顛倒的世界中舉步維艱。
“人是如此不完美的一種生物,以至于人類的大腦不得不通過忽視、遺忘甚至自我欺騙的手段,才能在這個世界上理智正常地生存下來。
“而這個世界,有著和你的大腦一樣的‘糾正’機制——那些可怖的撕裂與矛盾,終究會隱藏在這一糾正機制之下,盡管它們會越積累越多,盡管整個世界仍會漸漸沉淪…但這已經是‘祂們’能做到的最好了。
“阿加莎,這個世界是如此的不完美,以至于它的設計者們不得不通過忽視、遺忘甚至自我欺騙的手段,才能在你們在這個世界上理智正常地生存下來,而現在,這個過程已經瀕臨極限。
“就像那些從指縫中流走的沙子。
“但‘祂們’盡力了。”
鄧肯收回望向遠方的目光,靜靜注視著坐在停尸臺上的守門人。
“…我會回到大教堂去。”
阿加莎突然輕聲說道。
幽綠的火光在她那破碎的軀體深處跳躍,在她的雙眼位置陰燃。
“會有人來到大教堂尋求幫助,會有其他和我一樣產生短暫困惑和不安的神官,他們需要我——而在這之后,當這個‘過程’暫時結束,我也將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我應該和追隨者們在一起,讓每一個人的生活繼續下去,哪怕多持續一天。再然后…”
她輕輕舒了口氣,隨后從停尸臺上跳下,身姿矯捷。
她如一座沉穩的墓碑般佇立在夜色中,似乎作為修女穿著長裙在大教堂里禱告的那些日子絲毫沒有讓她作為守門人的氣勢有所耗損。
“再然后,這個世界可能會變得更糟,”鄧肯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生命已忘記該如何死亡,火焰或許也將遺忘應該怎樣燃燒,風和云,光與暗,許多東西都會在這場不可阻擋的腐爛中漸漸沉淪——而世界的‘糾正’將迎來極限,會有人在黑暗中猛醒,察覺這個世界的恐怖變化,到那時候…”
阿加莎抬起頭,坦然迎著鄧肯船長的視線,微風漸漸在她身旁浮現,她的身影在風中漸漸崩解成灰。
她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我仍舊會履行自己的職責,并耐心等待——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對嗎?”
鄧肯輕輕點了點頭。
阿加莎的身影化作灰風,化入夜色,離開了這座安靜的墓園。
(本章完)
“…我經受過最嚴格的訓練和考驗,我在圣殿中錘煉自己的技藝,堅定自己的意志,我曾在主的圣像前起誓,要以自己的力量和信念保護那些追隨我們的人…”
她輕聲開口,塵世的冰冷浸入她的心智,仿佛要凍結她的思維,她的聲音在寒冷的夜幕中響起,仿佛從一座墳墓中傳來,回蕩在另一座墳墓里面——
“但我要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保護他們?鄧肯船長,在這種…世界基石的崩塌面前…”
他忽然想起了黑太陽曾向自己描繪的——
終有一天,海洋會忘記浪花的模樣,生命會忘記該如何死亡,火焰將不記得怎樣燃燒,風會停止流動,云會從天空墜落到海上…
眾神在遺忘中沉淪,世界在沉淪中遺忘——那是“腐爛的未來”。
那是與“火焰的未來”對應的,另一個無光的終末。
阿加莎沒有得到問題的答案,但在鄧肯的目光中,她仿佛已經知道了結果,而隨著腦海中那種認知層面的撕裂和矛盾再次隱隱浮現,她也隱約意識到…這樣的事情,或許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在這個世界上了。
最初,大海失去了波浪,無垠海化作了一面平靜的水鏡,而后,死者不再安息,死亡的概念被扭曲,生死的界限變得模糊,之后呢?
“我們正在前往最后一個節點,死亡之神的節點,按照以往經驗,這大概需要兩到三天,在那之后,我就可以確認巴托克的狀態,”鄧肯注視著阿加莎那雙蒙著黑紗的眼睛,“但如果你問的是在那之后,那個最終的時刻…那還需要一段時間。”
“你正在保護他們,而這座城里的每一個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這座城市——這里的生活方式,這里的記憶,這里的一切,”鄧肯低沉的嗓音打斷了阿加莎的言語,“我知道,即便如此,一切還是在緩慢地步入消亡,這個世界的‘記憶’就如流沙般消失在指縫里,將手攥得再緊,也只是在延緩這個過程,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他轉過頭,看著墓園中的那條小徑,以及小徑旁邊那些如今已經完全安靜下來的停尸臺。
那具腳步僵硬的尸體終于走遠了,昏黃的路燈照耀著他的身影,知道他最終消失在遠處的茫茫夜色中。
鄧肯終于來到守門人女士面前,盡管隔著厚厚的繃帶,他的眼睛里仍舊流露出一絲溫和平靜的笑容:“讓你久等了,阿加莎女士。”
昏黃的路燈映照著這詭異的一幕,即便是已經無法感知活人世界溫度的阿加莎,此刻也感覺到了另一股仿佛從自己靈魂中慢慢彌散出來的冰冷,她愣愣地站在小徑旁,看著鄧肯將那些活動的尸體一個接一個地送出去,仿佛正深陷在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中。
“好了,你是最后一個,”終于,最后一個搖搖晃晃的死者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是一個死于兇殺的年輕人,他胸口開了個駭人的洞,鄧肯攙扶著這個新鮮的死人走下平臺,溫和而平靜地叮囑,“你還記得回家的方向,回去吧,呼吸不暢是正常的,很快你就會適應這一切…現在回家去,和伱的家人在一起,別想太多,好好生活——從這里出去,往前走,別回頭,很長一段時間里,你都不必回到這個地方了。”
阿加莎突然有些恍惚,感覺自己好像就要遺忘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緊接著便猛然驚醒過來,一邊抬起手按著自己的額頭一邊喃喃自語著:“生與死的界限消失了…船長閣下,出了什么事情?我感覺…情況好像有點不對勁,墓園這里…剛才那不正常…”
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仿佛意識突然出現了斷續,甚至險些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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