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頭的腦袋下方發出輕微的吱嘎聲,脖子在底座上慢慢轉動著,它默默看著回到船長室的鄧肯,目光追隨著船長的動作。
鄧肯來到海圖桌后,坐在那張高背椅上,雙手扶著桌面,桌上的海圖薄霧涌動,朦朧的霧氣籠罩著一切,看上去在這片早已越過邊境的“海域”,就連這張不可思議的海圖也失去了參考意義。
但鄧肯的注意力顯然也沒有在那張霧氣籠罩的海圖上——他的雙眼聚焦在一個更遙遠的地方,仿佛透過了這里的桌子和地板,注視著失鄉號外面那片廣袤無邊的虛無。
過了好一會,山羊頭終于謹慎地開口了:“我剛才注意到…失鄉號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是您做的嗎?”
或許是受到氣氛影響,這個聒噪的大副這一次倒是沒說太多廢話。
“我做了一些測試,”鄧肯低聲說道,“我驗證了信息不滅的猜想,以及確認了這片‘灰燼之海’中的信息仍可支撐事物運轉,在…短暫的測試中,變化的漣漪確實重新出現在這片冷卻的灰燼里。”
“但它沒有持續下去,對嗎?”山羊頭猶豫著說道,“我剛才感覺到了…您說的那道‘漣漪’的出現和消退,雖然我不明白那中間的原理和過程,但我能感覺到,那些變化背后好像缺了什么。”
“第一推動力,一次可以將整個‘數學機器’瞬時重置并全面重啟的‘激發’過程,”鄧肯沒有隱瞞自己在剛才那短暫的“漣漪”中所觸及到的“知識”,“簡單來講,對這片灰燼之海中的一部分‘原材料’進行短期的、局部的賦值是沒有用的,灰燼之海整體的‘熵化’在促使所有的變化歸零,因此如果想真正讓這里的‘原材料’轉化成新世界,就需要將整個系統重置——至于在重置系統的過程中如何‘導入’舊世界的保存數據,反而可能是相對簡單一些的事情。”
山羊頭沉默了很長時間,在思考許久之后,它才慢慢抬起頭:“我不確定您說的‘熵化’是什么意思,但聽上去您仍然在考慮一些非常不妙的方案,恕我直言,船長…妮娜小姐會傷心的,您與她有約定。”
鄧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桌上的山羊頭。
“您認為自己就是最合適的‘第一推動力’,是嗎?”山羊頭卻仿佛沒有注意到船長的注視,仍然繼續說道,“重置整個‘數學機器’,這聽上去需要龐大的能量和‘信息’,而您‘自身’同時具備這兩個條件…”
“所以,我正在思考有沒有什么替代方案。”鄧肯突然平靜地打斷了山羊頭的話。
山羊頭的脖子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它明顯怔了一下:“…我還以為您是在規劃自我犧牲的事情…”
“是的,我規劃過,但巴托克在離開前提醒了我一件事,”鄧肯表情平靜地說道,“不要輕易用犧牲來為新世界奠基——犧牲永遠只能是最后最無奈的選擇,而不應該作為第一方案,過于輕易的犧牲是在侮辱‘犧牲’本身——更何況,我答應過妮娜和露西要回家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輕輕舒了口氣。
“當然,如果最后真的沒有選擇,我并不吝于赴死,只是現在…我想我應該盡更大的努力去找到一個更好的方案。”
“您有思路了嗎?”山羊頭頓時好奇地問道,“您有什么替代的辦法可以‘開啟’這個過程?”
“理論上,我需要的只是信息和能量,而‘信息’的部分其實是可以通過后期賦值補全的,所以我需要的只是能量,用來讓數學機器重新啟動、讓‘信息’開始運行的能量,”鄧肯在思考中慢慢說道,“這個問題我現在已經有了個模糊的解決思路,但具體能否實現…”
他突然停了下來,目光仿佛正看著某個方向上不存在的事物,略作思考之后才繼續說道:“我想,我需要跟某個約好的家伙談談。”
一邊說著,他又隨口問道:“愛麗絲現在在干什么?”
山羊頭怔了一下,稍微確認了一下船上的情況,那張硬邦邦的木頭臉上竟浮現出人性化的微妙表情:“…她正在拉著那個寒霜女王準備做一些很邪門的事情…”
連山羊頭都感覺邪門的事情——那只能說確實邪門得不輕。
寬敞的中部甲板上,愛麗絲正拉著蕾·諾拉欣賞她最近才學會的拿首絕活——人偶小姐高興的不行,把不明所以的寒霜女王拽到一個木桶上之后便指著自己的腦袋:“這是我最近才學會的哦!跟露妮一起練習了很久才成功!”
然后還不等蕾·諾拉反應過來,這人偶就抱住自己的腦袋往上一拔,只聽“啵兒”的一聲,那腦袋就被她自己扔到了半空。
然后她就在下面用身體左右移動著調整位置,用脖子關節瞄準著正在空中往下掉的腦袋…
蕾·諾拉到這時候才總算看懂了這個人偶想干什么——但她覺得自己還不如不明白。
而更糟糕的是,這個人偶還沒接住。
她的腦袋翻滾著掉下來,正好頭頂朝下——腦殼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她的脖子關節上,發出“咚”的一聲,隨后便翻滾在地,一路滾動到了蕾·諾拉腳下,仰起頭無辜地眨巴著眼睛:“稍…稍微,失誤…誤了一小…小下,幫忙撿起…起來…”
蕾·諾拉眼角抽搐地看著這一幕,饒是身為曾經主持過潛淵計劃、直面叛軍都不曾眨眼的寒霜女王,這時候的表情都好像有點繃不住。
鄧肯來到甲板上的時候就正好看到這一幕。
他感受到很大的沖擊——但可能比蕾·諾拉感受到的沖擊小點。
隨后他飛快地上前幾步,抓起愛麗絲的腦袋便給她按在了脖子關節上,“啵兒”的一聲之后才回頭看了仍然在發懵的蕾·諾拉一眼,臉上露出微妙而歉意的表情:“抱歉,愛麗絲有時候思路異于常人…”
蕾·諾拉這時候好像才從沖擊中醒過神來,愣愣地看了鄧肯一眼,半晌才開口:“…這還是我第一次從第三視角看到這場景。”
鄧肯:“…”
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寒霜女王的第二句:“坦白說,還挺有意思的。”
鄧肯頓時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心真寬。”
“我是在和愛麗絲聊天的時候聽到了她提起自己的脖子關節總是容易松動的事情,所以好奇地問她具體是怎么個情況,”蕾·諾拉攤開手,表情倒是比剛才鎮定許多,“當然,她的演示方法確實比我想象的要刺激了一點…”
鄧肯能說什么呢?他只能嘴角一抽,扭頭看著正一邊扶著腦袋調整角度一邊走過來的人偶——后者湊過來之后一點都沒意識到氣氛有點微妙,還直接一彎腰把脖子湊到鄧肯面前:“船長,頭發夾關節里了,幫我弄出來。”
鄧肯眼角抖了抖,一邊帶著微妙的表情幫愛麗絲處理脖子關節里的頭發一邊抬頭對蕾·諾拉尷尬地笑了笑。
蕾·諾拉卻好像并不在意,她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不管怎么看都跟“樸素且正常的生活場景”不沾邊,卻不知為何又格外日常平和的一幕,過了一會才笑著開口:“看樣子她生活得確實很開心。”
“如果能別總是這么沒心沒肺的就更好了,”鄧肯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真的,你真沒事吧?就剛才那一幕…我還以為你會有心理陰影…”
“還行,”蕾·諾拉呼了口氣,“當年砍下來的時候我自己也沒看到——聯想方面的事情可以克服克服。”
鄧肯想了想,覺得這位“寒霜女王”顯然擁有十分強大的內心——以及比內心還強大的末梢神經。
而這時候愛麗絲也好像反應過來什么,扭頭看向鄧肯:“船長,您是來找我的嗎?”
“嗯,”鄧肯把愛麗絲最后一縷被關節夾住的頭發小心地解出來,點了點頭,“我們已經抵達這里,還有一場約定…也該赴約了。”
愛麗絲眨了眨眼睛,終于回憶起什么:“啊,我門口掛著的那個著火的肉球…”
鄧肯有些驚訝,他詫異于這個人偶竟然還能準確地記起這件事情,但更對愛麗絲那清新脫俗的描述方式感到嘆服…
蕾·諾拉則不明所以地在旁邊看著,不知道兩人在說些什么,這時候忍不住好奇地問了一句:“赴約?接下來我們還要去什么地方?”
“是我和愛麗絲要去赴約,”鄧肯笑了起來,“放心,我們不會離開這艘船的,只是會短暫前往另一個維度,很快就回來。”
“對,船長要給我上發條啦!”愛麗絲也高興地說道,還對蕾·諾拉擺擺手,“你先回房間吧,一會上完發條了我去找你玩!”
蕾·諾拉聽著更懵了:“上發條?”
但人偶顯然沒有繼續解釋的意思,這時候已經拽著船長走向了后甲板的方向,兩人很快便走遠了。
只留下一臉茫然的“寒霜女王”站在原地,滿腦袋問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