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泥土紛揚灑下,覆蓋在不甚寬大的墓穴中,如夜幕在時間的盡頭合攏,將那恒久的死亡安葬,那位誕生在萬物寂滅之后的神現在安息了,在這世界迎來終結的時刻,化作了山丘上一個小小的土堆。
無序的風從黑暗中吹來,輕柔地撫過小山丘,山丘上無名的野花與荒草在風中搖曳,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鄧肯站在風中,雙手撐著那把鐵鍬,長久地注視著眼前那一堆新鮮的泥土。
隨后他抬起頭,環視著四周——死神沒有給自己準備墓碑,這里也沒有任何看起來可以充當墓碑的材料。
鄧肯便將那把曾用來挖掘泥土的鐵鍬用力插在了土堆前,又用手從旁邊捧了一些泥土堆在鐵鍬周圍用以加固,以此充當墓碑。
做完這些之后,他長長呼了口氣,最后一次將手按在鍬把上。
一點絲絲縷縷的幽綠火光伴隨著淡淡的星輝從他指縫中溢出,緩緩覆蓋在死神的“墓碑”上,隨后又消失不見。
“愿你安息,巴托克,再見。”鄧肯輕聲說著,身影緩緩消失在風中。
凌亂破碎的風化作了短促的呼嘯,光影從黑暗中溢出并轉瞬間重組,經歷短暫的失重和五感變化之后,腳踏實地的感覺再一次出現,鄧肯眼前的景象迅速穩定下來。
那座宏偉的死亡之門仍舊靜靜地佇立在碎石荒原的中心,而在三角形大門前,那個坐在漆黑王座上的高大身影卻正在無聲無息中緩緩崩解,就仿佛一個在清晨醒來的、支離破碎的夢境,被漆黑長袍籠罩的無形陰影隨風而散,那一襲長袍也隨之如夜幕般墜落,腐爛,風化。
在飄飄灑灑的黑色碎屑與煙塵中,唯有一點散發著朦朧星輝的幽綠火光在風中閃爍著。
鄧肯低下頭,看到自己手中的沙漏邊緣正閃爍著暗淡的輝光,模模糊糊的低語聲仿佛在耳旁響起,他心有所悟,隨后上前幾步,將那古樸又精致的沙漏放在了死神曾經坐過的王座旁。
他退回來,看到阿加莎正靜靜地站在原地,有些出神地望著那個已經空蕩蕩的王座,過了不知多久,這位誕生自幻影的“守門人”才慢慢轉過頭,目光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祂安息了?”
“嗯,我送了他最后一程,”鄧肯輕輕點了點頭,接著又補充道,“那沙漏中是他留下的一部分力量,我把它留在王座旁,這樣塵世中的死亡教會仍可以短暫借用到一些‘賜福’…他們現在還用得上。”
阿加莎慢慢點了點頭,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又沒能說出口,最后的最后,她所有的想法和感慨還是只能化作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
“我們該回去了,”鄧肯慢慢說道,“最后的倒計時已經開始,我們必須立刻返回利維坦女王的節點。”
阿加莎“嗯”了一聲,抬頭望向自己和船長來時的方向,卻看到那里只有一片看起來毫無標識物的碎石曠野。
晦暗的夜幕籠罩著這片死寂國度,死者通行的小徑并無返回的路。
但就在這時,她看到那些立在死神王座周圍的“守門人”們突然動了——那些沉默佇立的高大幻影緩緩抬起了手,一個接一個,抬手指向黑暗中的某個方向,黃昏般的微光仿佛從他們身旁逸散出來,又伴隨著他們手指的方向匯聚,在無形中延伸、流淌。
在千百個高大幻象的指引下,碎石荒原中出現了一條小徑,那小徑籠罩在暮光中,路旁有無名的野花盛開,在風中微微搖晃。
在死亡的機制停擺之后,在死神安息之后,這死亡國度中第一次出現了一條允許生者返回的路。
阿加莎有些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最初給她和船長帶路的那位高大守門人,卻看到那位守門人只是沉默著向她擺擺手。
離去吧,不要回頭,不要和死者國度再做交流。
阿加莎領會了對方的意思,便轉過身,和船長一同踏上了離開碎石荒原的小徑。
返回的路上沒有“守門人”的指引,只有時有時無的微風從黑暗中吹來,陪伴著阿加莎和鄧肯,他們在這條小路上走了不知多久,直到碎石荒原消失,而那黑白色的無名荒草再次出現在視野中,直到重返荒草搖曳的曠野深處,而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龐大的身影出現在視野盡頭——再然后,僅僅是向著失鄉號的方向邁了兩步,鄧肯和阿加莎便回到了自己一開始離開的地方。
那艘紙折的小船仍然停在空地上,露克蕾西婭正有些發呆地站在船頭,在看到鄧肯之后,她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毛,隨后立刻從船上跳下來,迎向這邊。
“你一直在這里等著?”鄧肯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海中女巫”,“我們這趟可離開了很久…”
“你們剛離開幾分鐘——就在伱和阿加莎的身影突然穿過一道黃昏色的光幕之后,剛過了沒一會,”露克蕾西婭聽到鄧肯的話頓時驚奇道,“我還以為你們是遇上什么情況突然折返了。”
“幾分鐘?”鄧肯聞言皺了皺眉,但很快便把這點不可思議之處拋在一旁——經歷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情況,他已經習慣了。
“我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他簡單說道,“現在返航吧。”
露克蕾西婭看了看鄧肯,又看向跟在旁邊的阿加莎,她本能地感覺到,在過去的“短短幾分鐘”內,父親和阿加莎似乎有著令人難忘的經歷或“見證”,但她最后什么也沒問,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
火盆中的蒼白火焰熄滅了,那些低沉模糊的囈語聲也漸漸消失在腦海中,正跪坐在祈禱室中冥想的阿加莎抬起頭,仿佛感覺到什么,轉頭“看”向身旁的鏡子。
蒙著黑布的雙眼已無法正常看到塵世中的光景,但更加澄澈的靈性之眼能讓她看到比普通人更清晰的、來自其他維度的“真實”。
在鏡子中,她看到了一座墳墓,一片陷入黑暗的荒野,以及正在遠方逐漸暗淡下去的暮光。
這短暫的“啟示”僅僅持續了一秒。
年輕的守門人兼大主教卻已經理解了這一幕傳達給自己的真相。
她靜靜地在圣像前跪坐著,片刻后又低下頭,重新回到了禱告中——她的嘴唇翕動,無聲念誦著為死者奉上的祝禱。
禱文不長,但她將之重復了三遍,隨后才慢慢從坐墊上起身,并來到不遠處的置物架旁,她從架子上的某個木盒里取出了一朵有著蒼白花瓣的干花,轉身將其放在了圣像前的燭臺旁。
遙遠的城市中,隱隱有騷動聲越過街道,傳入教堂。
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則從走廊方向傳來,片刻之后,祈禱室的門外便傳來了某位神官的聲音:“大主教,您在里面嗎?”
“進來吧。”阿加莎隨口說道。
祈禱室的門被人推開,一位留著黑色短發、一半面孔被繃帶覆蓋的中年神官邁步而入。
隨后他的目光便被圣像前的那朵白色小花所吸引了。
中年神官下意識皺了皺眉,他本能地感覺那朵花似乎有什么寓意,由此產生了一些理所當然的疑問,卻發現自己又想不起那具體是什么,他張了張嘴,因失去生機而顯得蒼白渾濁的雙眼中滿是疑惑。
而后,阿加莎從一旁走了過來,用身體擋在了中年神官和那朵白色小花之間。
“有什么事情?”她問道。
中年神官臉上的恍惚之色一閃而過,隨后立刻反應過來,趕忙匯報道:“大主教,又有一批民眾前來大教堂尋求庇護和指引,十幾個人,按照您的吩咐,我讓馬克帶著娜塔莎修女去接待了。”
“嗯,”阿加莎點了點頭,接著又隨口問了一句,“那些人情況怎么樣?他們是從哪個街區來的?”
“他們好像受了一定的驚嚇,處于動搖和懷疑的狀態,但又無法準確描述到底發生了什么,”中年神官匯報道,“他們中狀態最好的一個說自己是在今天早上突然‘驚醒’的,然后感覺身邊有許多事情都不對勁,連周圍的親人和朋友都顯得怪異和…可怖,他很害怕,便去小教堂尋求幫助,然后在那里見到了其他求助的人…
“小教堂的神甫給他們進行了緊急的安神和祝福,然后派兩名守衛者穿過城區把他們送到了這邊。
“他們大多來自南部的港口附近,還有三人來自墓園環區,互相之間幾乎都不認識,沒有過交集,居住地也沒有統一特點…”
聽著中年神官的回報,阿加莎沒有說什么,只是表情沉靜地點了點頭。
“之后市政廳會派人來的,山腳城區的庇護所已經臨時安置好了住處…條件雖然有限,但那里很安全。”
“好的,”中年神官回應著,隨后又有些猶豫和不安地看了阿加莎一眼,一邊觀察這位“暫代大主教”的表情一邊遲疑著開口,“大主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最近接二連三地出現這種情況,教堂里也…”
“約翰,”阿加莎打斷了對方的話,“你還記得我前天召集神官們說的話嗎?”
中年神官表情微變,隨后點了點頭。
“現在我無法對你解釋,因為即便我開口解釋,你也不會聽到那些聲音,”阿加莎平靜地說著,“但當你突然‘驚醒’的時候,你就明白了——然后不必恐慌,直接前往內部圣堂即可,那里會有人安排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