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在凝聚不散的迷霧中以低速航行著,朦朦朧朧的艦影彼此相望,宛若一群在霧海中起伏不定的龐大幽靈。
在永恒帷幕內部,迷霧的力量遠勝過屏障之外,隨著艦隊的不斷深入,周圍的霧也越來越難以驅散,即便有那座熊熊燃燒的“靈火燈塔”在照耀著整個艦隊,也還是不斷有稀薄的霧氣從海域邊緣彌漫過來,籠罩在每一艘艦船周邊,流淌在甲板上——無孔不入的迷霧甚至幵始逐漸滲入船艙,飄蕩在水手們周圍。
潮汐號指揮官桑德拉站在艦橋內的指揮席上,眉頭微皺,神色凝重地看著四周緩慢流淌的稀薄霧氣。
他是一個膚色微黑而身材高大的人,又有著一頭白金色的醒目短發,左側臉頰的風暴刺青則顯示他曾經是一位苦修者,因完成了自己所有的苦修誓言而得以 晉升,受賜福,并成為一位令人敬畏的邊境指揮官,而現在,這位邊境指揮官的神色顯得并不樂觀。
我們已經前進多遠了?
桑德拉轉過頭,突然詢問著身旁的一名技術神甫。
我們正在靠近六海里邊界——還有最后一海里,頭發花白,穿著裝飾有雷霆與齒輪紋章罩袍的技術神甫迅速答道,我們的速度很慢,但再慢也快要抵達那道極限了。
桑德拉點了點頭,神色卻越顯凝重。
六海里…遠方那道燈塔到現在還沒有停下的跡象,仍然在帶領著整支艦隊緩慢地向著濃霧更深處航行,這說明那個所謂的圣地還位于更深的海域,
然而再這么下去,艦隊就要越過那道禁忌了。
六海里之外,是文明燈火的絕對極限,一旦越過那里,無垠海上的最后一絲秩序也會蕩然無存,即便圣徒與教皇親至,也同樣如此。
風暴大教堂給潮汐號下達的命令是全力配合失鄉號在這里的行動,但這并不包括越過那道六海里邊界。
桑德拉皺著眉,目光望向遠處的迷霧深處。
那些湮滅教徒到現在還沒出現…這也不符合常理。
在邊境可供活動的安全海域只有如此狹窄的情況下,一支如此龐大的艦隊是很難藏住的,更何況還有那座熊熊燃燒的火焰燈塔佇立在霧中,如果邪教徒就藏身在這附近,那他們肯定早已發現了這支來勢洶洶的聯合艦隊——正面迎擊也好,埋伏偷襲也罷,這片海域總不該如此安靜,安靜的簡直就像是…
這里壓根沒有任何邪教徒存在。
難道已經全都逃跑了?
桑德拉腦海中突然冒出個很大膽的念頭,并隨之沉思起來。
那些邪教徒在很早以前應該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秘密暴露了——在他們那艘遍布血腥和邪惡的獻祭之船被鄧肯船長捕獲之后,他們確實有足夠的時間逃離這個地方,但問題的關鍵是…
作為一群狂熱的異教徒,他們真的會因為恐懼而拋棄圣地嗎?
或許會出現一些逃亡者,但根據桑德拉這么多年跟邪教徒打交道的經驗,更多的狂熱異教徒肯定會留下來,窮盡各種卑劣而恐怖的手段與力量來跟教會殊死一搏——那些腦子已經被褻瀆思想完全腐化的瘋子,向來是不吝于為他們的信仰獻出生命的。
一些細碎的噪聲傳入了桑德拉耳中,聽上去就像尖銳卻不甚明顯的耳鳴,與耳鳴一同出現的,還有視野邊緣突然開始抖動的輪廓陰影。
桑德拉皺皺眉,低頭看了一眼面前的欄桿扶手,看到那扶手下方正泛起斑斕的色彩,有仿佛油脂般的液滴正在那色彩中凝聚,并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
是邊境海域常見的幻聽幻視——但相對于目前艦隊所處的深度,這種程度的幻聽幻視已經非常輕微了。
這應該是得益于那座巨大的火焰燈塔的力量。
讓艦載教堂點燃熏香,鳴響禱鐘,給蒸汽管道增壓,桑德拉抬頭看了一眼位于前方迷霧中的那座幽綠火焰燈塔,隨口吩咐道,提醒其他幾艘船,注意乘員精神狀態。
安息號指揮官波列金妮看了一眼自己戴著黑色長手套的右手,慢慢用力握拳,
待手掌再度張開的時候,那幾顆不知何時浮現在自己手心的模糊眼球已經消失不見。
這位有著一頭暗金色卷發的女神官抬起頭,輕聲嘀咕著:我們眼前的世界越來越不真實了…
目前大家的心智都未受影響,輕度的幻聽幻視尚可依靠理性克服以及分辨,
一名下級神官在波列金妮身旁說道,剛才潮汐號發來消息,類似的幻覺也在他們那邊蔓延,但污染度都維持在較低的水平。
存在明顯詭異之處的幻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看上去與我們的常識相符,給人感覺無比正常的東西,波列金妮搖了搖頭,或者說…可怕的是當我們覺得周圍一切正常的時候。
我們已經進入帷幕深處,這差不多是有史以來的極限距離了,下級神官謹慎說道,此前深海教會依靠布設大量移動燈塔和臨時教堂,在帷幕中的前進距離也只有六海里…
波列金妮沒有說話,只是望向艦橋的舷窗外,隔著遙遠而朦朧的霧氣,她看到有一道沖天而起的幽綠火焰正照耀著整片海域,并在視野中稍有放大。
片刻后,她突然輕聲打破沉默:減速了…
在鄧肯的命令下,那艘熊熊燃燒,宛若巨大火炬一般的引路船開始緩緩減速,并靠近到失鄉號旁邊。
跟隨在這座燈塔后方的聯合艦隊也立刻有了反應,幵始一邊調整著陣型一邊收縮編隊。
凡娜站在船尾的高臺上,望向艦隊集結的海面。
坦白說,在可能有敵人潛伏的危險海域編成密集隊形并不是個好主意,這大概會讓許多真正的海軍專家發出尖銳的爆鳴一一但在這危險詭異的邊境,很多事情都沒辦法按常理來辦。
相比于遠方襲來的炮火,分散編隊之后迷失于濃霧的風險顯然更大——更何況這里最大的風險還不是有船在霧中迷航,而是那些迷航之后又回來的船。
不過就這么一路緊張又謹慎地開過來之后,聯合艦隊并沒有遇上任何迎擊的炮火——陪伴他們的只有霧,無邊無際的霧。
那些邪教徒都跑哪去了?凡娜忍不住皺著眉,小聲嘀咕起來。
腳步聲從身后傳來,鄧肯的聲音隨之響起:你覺得他們集體跑路的可能有多大?真要想跑的話,他們這些天里是有充足時間逃跑的。
我并不認為那群瘋子會輕易放棄他們的圣地——哪怕是您親至,也絕對少不了要跟圣地共存亡的極端狂熱者,凡娜搖著頭說道,他們的言行或許褻瀆癲狂,但在虔誠這塊,我還是認可的。
…根據那艘引路船反饋過來的感覺,這里應該已經是圣地附近,它對回家的渴望就指向這片海域,鄧肯慢慢說著,邁步走到了甲板邊緣,望著遠處那顯得格外平靜的,在邊境海域獨有的靜謐大海,我現在倒是真的有點好奇…那群湮滅教徒到底是怎么發現了這里有所謂的圣地,并在這里定居下來的,我什么都沒看見…難不成他們那盲目的信仰真的換來了什么指引?
鄧肯話音落下,凡娜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就在她剛要幵口的一瞬間,一陣輕微的咚咚聲卻突然從船舷外傳來,打斷了她和船長之間的交談。
那聽上去就像是有什么東西飄過來,正不斷撞擊著失鄉號的外殼。
鄧肯瞬間與凡娜對視了一眼,緊接著快步走向撞擊聲傳來的位置,低頭向下看去。
如鏡子般平靜,呈現出油脂般質感的海面上,一個漆黑的形體正漂浮在失鄉號的船殼邊,邊境的大海平靜無波,可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東西卻仿佛正被不可見的水波不斷推動般一下下撞擊著船殼的木板,而在一次次起伏間,它的輪廓清晰地呈現在鄧肯與凡娜眼前——那是一個漆黑的人形!
在看到那東西的瞬間,鄧肯的眼神便微微一變,緊接著便在空中招了下手:把那東西撈上來!
一道幽綠的火光一閃而過,燃燒著火焰的骸骨巨鳥從附近的桅桿上俯沖而下,
從海面上驟然掠過,隨后幾乎眨眼間便返回了甲板。
沒過一會,失鄉號上的所有人都聞訊聚集過來。
艾伊打撈上來的人形正一動不動地躺在甲板上。
那是一個大約1。8米高的漆黑人形物體,卻只有人的大致輪廓,沒有五官,沒有毛發,甚至沒有手腳的細節,給人的感覺…就仿佛在捏制黏土人偶的過程中制造出來的粗坯。
幾道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鄧肯身上,而后者則在神色凝重地檢查過那黑泥粗坯之后慢慢點了點頭。
…確實是寒霜深海中的那些玩意兒。
是幽邃圣主創世過程中…處于半成品狀態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