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的推測指向了一個萬物永寂的黑暗未來——它給人帶來的寒意遠勝過任何驚悚離奇的毀滅預言,遠勝過狂人囈語中的末日天災。
那是一場黑暗而冰冷的寂滅,最后的火光將在文明的余燼中漸熄,文明的余暉在一次次致命的收縮中逐步窒息,就如一艘逐漸沉沒的船,絕望的人不斷從船上拋下負重以期延緩毀滅的命運,但直到最后,船上的每一塊木板都將不可避免地落入那無盡的黑暗海淵。
而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根據已有情報判斷,這一未來的可能性極高——甚至,它已經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個。
因為“文明”至少還有機會在第四次、第五次長夜之后茍延殘喘一段時間,至少還能在那逐漸收縮、不斷崩潰的庇護所中享受最后些許虛假的安寧。
在更糟的情況下,可能根本不會有后續的那么多次長夜——第三次長夜已經是一次不可復制的“奇跡”與“幸運”,即將到來的黃昏就是萬物真正終結的日子。
…或許,這反而才是一個好的結果?
紛紛擾擾的思緒在腦海中起伏,鄧肯終于搖了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暫且拋諸腦后:“我們陷入悲觀了,莫里斯。”
“確實,在還無法確定第四次長夜到底會在何時以何種形式到來的時候就做這些推測…有點為時過早,”莫里斯揉了揉眉心,終于從那有些悲觀的情緒中掙脫出來,“我的導師正在組織一次橫跨四大教會的‘集會’,這場集會將邀請您,至少到那時候,我們應該能交換到更多更有用的情報——四神的教皇們也需要我們所掌握的這些真相。”
鄧肯微微點了點頭,他對這個消息并不意外,因為這正是之前自己與真理教皇盧恩達成的“協議”之一。
非要說的話…他倒是有些好奇那位精靈老人是怎樣說服了其他三神的教皇接受這一“提議”——深海教皇海琳娜倒還好說,自己在普蘭德是與她打過交道的,又有凡娜這位“秘密特使”建立起來的聯系存在,那位女教皇多少算是一位中立偏友善的陣營領袖,但另外兩位…
傳火者的首領弗雷姆可能會對凡娜手中那根“紀年柱”感興趣,死亡教會的那位班斯特呢?
臉上表情微妙地變化了幾下,鄧肯抬手敲了敲茶幾上擺放的一面小鏡子:“阿加莎。”
阿加莎的身影幾乎立刻便浮現在鏡子中:“我在。”
“…你跟班斯特熟嗎?”
“在‘我’的記憶中,曾有接受教皇冕下指導并在‘墓地方舟’接受訓練的經歷,”阿加莎想了想,不太肯定地開口,“不過這遠稱不上有多熟悉,無垠海上有許許多多的圣徒,我并不像凡娜小姐那么‘特殊’。”
鄧肯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那你應該也不是很清楚班斯特是否很介意當初那艘…”
“很介意。”
鄧肯:“…”
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呢!
“很介意,”阿加莎又重復了一遍,接著仿佛是生怕鄧肯不信,她又認真解釋了一句,“哪怕是我這樣比較默默無聞的圣徒,也會隔三差五聽到他感嘆當初那艘漂亮的護衛艦。”
鄧肯繼續:“…”
“當然,教皇冕下有時候也會表現的比較大度,”阿加莎一邊回憶一邊說道,“他通常會首先說‘其實我也不是那么在意’,然后感慨一番,最后以‘就是可惜了,我親自設計的…當然我也不是那么在意’結尾。”
鄧肯表情差點沒繃住:“…這不就是非常在意嗎?!”
“咳咳,”這時候莫里斯突然在一旁咳嗽兩聲,打斷了鄧肯和阿加莎之間越來越古怪的話題節奏,“我倒是覺得比起那艘著名的‘轉瞬即逝號’護衛艦,維瑟蘭十三島將是集會時一件更加敏感的事情。”
“事實上…維瑟蘭十三島或許反而不會那么敏感,”阿加莎卻搖了搖頭,“盡管那是一場更大的損失,但在死亡教會內部,有一部分神官是傾向于將其認定為一次‘亞空間災害’的,他們認為引發那場災害的是維度崩塌現象而非失鄉號,后者只是與十三島一同跌落了亞空間,這就相當于一場大火中有兩個人一同被卷進了火場,我們不能認定那個從火場里爬出來的人就是縱火兇手。
“這說法并非憑空產生——有許多關于‘邊境崩塌現象’的學術研究支持這一解釋。
“當然,這種說法在教會內部有頗多爭議,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主教們并不喜歡這個‘為失鄉號辯解’的解讀,但既然現在教皇冕下已經接受了聚會邀請,我相信他已經準備好了以這種解釋來為當年的事情定性…或至少用來穩住主教們的態度。
“相較而言,倒是‘轉瞬即逝號事件’真的是一次無可辯駁的…攻擊行為,失鄉號可是堂而皇之將那艘船從艦隊眼前帶走的。”
莫里斯頓時恍然:“原來如此…”
鄧肯則突然反應過來:“等會,那艘船真的叫‘轉瞬即逝號’?這真不是當年那次事件之后的綽號?”
阿加莎跟莫里斯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鄧肯表情古怪:“…你們怎么起這么個倒霉名字?”
“…死亡教會對戰艦的命名傳統,事實上也是我們為很多事物命名的傳統,比如‘枉死’號主力炮艦,‘猝然長逝’型長管火炮,”阿加莎一臉淡定,“我們將死亡與消逝視作塵世運行的必要一環,與之相關的詞匯對我們而言并算不上忌諱——而且嚴格說起來,‘失鄉號’這個名字其實也不怎么‘吉利’,不是嗎?”
鄧肯想了想,覺得守門人小姐說得對。
而就在這時,愛麗絲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鄧肯和阿加莎之間的交流:“船長,我畫完啦!”
鏡子里的阿加莎都被這突然傳來的動靜嚇了一跳,鄧肯則忍不住用有些古怪的表情看著這人偶——
愛麗絲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埋頭涂畫,仿佛發生在身邊的交談和討論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現在她完成了自己的“創作”,也是毫無顧慮和思考地要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給船長。
鄧肯突然間甚至有點羨慕這位人偶的好心態了。
愛麗絲則開心地把那幅畫推到了鄧肯面前。
那是一幅…拙劣的畫作。
不但一眼就能看出繪畫者的生疏,甚至能看出繪畫者連筆都用的不是太熟練——根本談不上什么技巧,更不必討論美觀和構圖。
那上面畫了一艘很大又很抽象的船,黑漆漆的鉛筆印勾勒著船帆和水波紋的輪廓,一些張開雙手的小人正站在船上,筆觸顯得亂七八糟,卻勉強能分辨出失鄉號上眾人的特征——
凡娜很高,莫里斯叼著煙斗,雪莉與阿狗在一起,妮娜頭上冒著火苗,阿加莎是個黑漆漆的影子,艾伊落在桅桿上,山羊頭在船長室的窗口探著頭…
鄧肯則戴著船長帽站在最高的地方,明顯畫的更加認真,但仍然歪歪扭扭。
而除了鄧肯之外,船上的每一個“人”身上又飄飄蕩蕩地延伸出了一些線條,彎彎曲曲地漂浮在空中。
莫里斯好奇地湊過頭來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微妙:“額…作為第一次的‘畫作’其實也…不算太差,不過一般而言,人身上是看不到線的…至少畫上不用表現出來…”
老先生評價的很委婉,但愛麗絲顯然有自己的想法:“可是真的有啊。”
莫里斯好像有點哭笑不得,他抬頭看向鄧肯,后者卻笑了起來。
“是有的,”鄧肯笑著說道,他的目光落在愛麗絲的第一幅“大作”上,漸漸地,那目光中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這就是她眼中的世界。”
“是吧,”愛麗絲頓時得意起來,“我就沒畫錯!”
“不過…”鄧肯卻發現了另一個問題,“這上面怎么沒有伱?”
愛麗絲聞言愣了一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筆下的失鄉號,回答道:“因為我正在畫畫啊。”
鄧肯反應了一下,才理解了這人偶的邏輯。
他哭笑不得,又感覺有些有趣。
“畫畫的人也是可以把自己畫在畫面上的——我來幫你加上。”
一邊說著,他一邊拿起了愛麗絲放在一旁的鉛筆,唰唰幾下便把愛麗絲的簡筆形象畫在了失鄉號上,畫在自己身旁。
愛麗絲睜大眼睛看著,發出了高興的驚呼:“哇!船長你畫的比我好多了啊!”
鄧肯聞言只是笑了笑,隨手把鉛筆放下,又認認真真地把那張畫卷起,放在愛麗絲手中。
“收好它吧,這是你的第一幅‘作品’。”
愛麗絲看上去格外開心:“嗯!”
鄧肯則隨后轉過頭,看向了客廳中一個空蕩蕩的方向:“都處理完了?”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露克蕾西婭的身影便伴隨著一陣起伏紛飛的彩色紙片突兀地浮現在了空氣中。
“放心吧老爸,都處理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