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熟悉的現實世界,返回熟悉的失鄉號,聽到山羊頭這熟悉的叨逼叨——鄧肯感覺自己的心中再次一點點踏實下來,而在亞空間中那一聲“轟鳴”帶給他的疲憊與紛繁思緒也隨之平靜了不少。
他輕輕呼了口氣,邁步走向航海桌的方向,山羊頭則似乎沒有注意到船長剛才臉上的些許疲憊——它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顯然盡情地暢所欲言了一番,這時候顯得興致頗為高昂,還跟鄧肯炫耀起來:“船長!您忠誠的以下省略取得了極大的成果,我和這個腦袋聊得很好,剛才我們從無垠海上的美食聊到了詩詞歌賦,又從詩詞歌賦…”
鄧肯低頭看了這聒噪的大副一眼:“那它回應你了嗎?”
山羊頭一愣,有點底氣不足:“那倒是…暫時還沒有…”
但緊接著它便再次自信十足起來:“不過我覺得自己已經快成功了,如此推心置腹的交流,想必可以讓石頭也開口,我覺得這個腦袋很快就要被我誠摯的言語打動,說不定過會它就要跟您打招…”
“省省吧,”鄧肯終于無奈地打斷了山羊頭的叨逼叨,“這個腦袋不會回應你的——它有一大半在亞空間待著呢。”
山羊頭發出了“嘎嘣”一聲,仿佛是一串話突然憋在喉嚨里發出的“剎車聲”,它呆滯了兩秒鐘,終于反應過來:“您說的是亞空間?”
“你沒注意到嗎?”鄧肯抬手指了指船長室的大門,“我在臥室休息,卻從船長室推門回來——在伱跟你的另一個腦袋‘推心置腹’的時候,我已經在亞空間里探索一番回來了。”
山羊頭的腦袋晃了晃,開始震動。
“別震了,如你所見,沒出什么事情,”鄧肯隨口說著,在航海桌旁坐下,同時目光落在了另一個黑漆漆的“山羊頭”上,“夢境之顱之所以不回應你,是因為它的本體位于亞空間中,我在那里和它進行了…有限的交流。據我觀察,它確實如我此前預料的那樣,并沒有像你一樣完整的心智和記憶。”
山羊頭終于反應過來,它萬沒想到船長只是回房間“小憩”一會的功夫竟然就又去了亞空間一趟,而船長從“那邊”帶回來的消息更是如此出人意料,它轉動著脖子,看著桌子上的另一個腦袋,過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那…它都和您說什么了?”
剛說完它就好像有點后悔,趕緊追了一句:“啊,如果是不太安全的‘知識’那就算了,我的好奇心也沒那么…”
“它知道一些跟‘鄧肯·艾布諾馬爾’有關的事情,就像你知道的一樣多,在一定程度上,你們應該有著共同的‘初始記憶’,但這部分不適合在這艘船上討論,我們彼此有默契就行,”鄧肯擺了擺手,一臉淡然地說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事情。”
山羊頭瞬間閉上了嘴巴。
它當然知道船長在說什么。
但這個話題決不能在失鄉號上提起——這艘船會被“真相”擊沉,失去了“鄧肯船長”這個錨點,它會再次墜落到亞空間中。
這是在一段時間的相處之后,在兩個人都心照不宣的多次暗示與配合之后,它和船長之間建立起來的“默契”。
船長室中一時間陷入了安靜,鄧肯坐在椅子上休息,慢慢恢復著精神,夢境之顱仍舊安安靜靜地待在桌子上,那空洞的眼睛沒有望向任何目標,山羊頭則似乎陷入了思考,也不知道這位“大副”都想了些什么,過了很長時間,它才突然抬頭:“除此之外,您還…”
“‘蒼白巨人之王’,那本《褻瀆之書》里提到的第一次長夜時的造物主,祂的尸體與第一次長夜中的創世殘骸融合在一起…但更多的,就不能說了,那可能有害。”
山羊頭怔了一下,慢慢垂下頭:“好的,我不問了。”
鄧肯“嗯”了一聲,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在沉默中陷入回憶與思考。
盡管知道現在胡思亂想也得不出什么結論,但他仍舊不由自主地會去想那些涌入自己腦海的“片段”,回憶起在那一聲“轟鳴”中,那個對自己說話的聲音。
縱使殘缺,他也依舊能從那只言片語中推斷出許多情報——
那是一個幾乎已經破解了萬物真理的族群。
一個已經站在時間與空間頂端的文明。
他們自稱“人類”——但他們顯然與周銘所知道的、2022年的“人類”截然不同。
他們已經在文明進程中走了太久,甚至幾乎走到了真理的盡頭。
但他們同樣在大湮滅的那一天迎來了滅亡,只是和其他世界的滅亡族群不同,他們或許是唯一一個有能力、有機會完整地觀察到大湮滅,并為此做出準備的文明。
盡管仍舊無力阻止大湮滅的到來,但他們似乎想辦法在萬物寂滅的時候保留了一個完整的…“種子”。
鄧肯轉過頭,平靜地注視著不遠處墻上掛著的橢圓古董鏡,注視著鏡子中映照出的身影。
現在,他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的記憶”中會沒有那道代表萬物毀滅的紅光了——因為大湮滅并沒有發生在他所熟悉的那個年代。
大湮滅發生在那之后遙遠的未來。
但比起這些可能的“真相”,更大的疑問卻充斥在他心中。
為什么…要存在一個“周銘”?
他就這樣坐在桌子后面思考著,一直思考了很久很久,最后才暫且將腦海中的一切煩擾強行放下,起身走向門口。
“我去甲板上走走。”
他對山羊頭說道,隨后推門走出了船長室。
甲板上空曠而安靜,世界之創清冷的光輝正照耀在遠方的海面上,此刻風平浪靜,偶有碎浪拍打船殼,帶來的輕響也并不吵鬧。
鄧肯就這樣沿著甲板邊緣慢慢向前走去,沒有什么目標,也不再去思考那些遙遠而注定沒有答案的事情,仿佛是單純為了放空頭腦,單純為了吹吹夜風。
直到他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他才停下了腳步。
愛麗絲正坐在船舷附近的大木桶上——那是她最喜歡的木桶,她在木桶上輕輕搖晃著身體,望著遠方的海面,小腿晃來晃去,嘴里似乎還哼著奇怪的曲調。
鄧肯分辨了一會,才發現那是山羊頭偶爾會哼唱的水手小調——山羊頭的調子本身就不怎么正,現在又被愛麗絲“加工”了一番,那調子已經歪到了放在整個無垠海恐怕都沒幾個人能聽明白的程度。
但在愛麗絲口中哼唱出來,仍舊很好聽。
人偶終于注意到了鄧肯的靠近,她立刻停了下來,高興地從木桶上跳下:“船長!”
“嗯,”鄧肯嘴角帶起一絲微笑,“我出來走走。”
愛麗絲眨了眨眼,突然很認真地看著鄧肯的眼睛。
“您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有心事了?又要處理什么大麻煩了嗎?”
人偶的敏銳出乎意料,鄧肯一下子有點發愣,但很快他便笑著搖了搖頭:“沒什么,只是正好在思考問題——你怎么這么晚了也不睡覺?你也有心事?”
“沒有啊,”愛麗絲高興地笑了起來,“我只是有點高興,睡不著。”
“高興?”
愛麗絲立刻興高采烈地解釋道:“我把‘戰利品’送到廚房啦!它們都很好用——廚房里的‘朋友’們一開始好像還有點不開心,但我跟它們解釋了一下,它們就接受了那些‘新朋友’…
“我還檢查了一下之前腌的肉,狀態可好了!這次一桶都沒壞,過一個月應該就能拿來做菜…
“我還腌了些酸黃瓜,是妮娜教我的,她說酸黃瓜可以用來配熏肉餅,比山羊頭教我的做法好多了…
“我還在二層甲板尾部的雜物間里發現了一大把從沒用過的鉛筆,也不知道是誰放進去的,我要用它們畫畫,露妮就很會畫畫,她說她可以教我,不過要等到有空的時候…”
人偶就這樣開心地說著,各種各樣的瑣事,各種各樣小到不值一提的,甚至算不上是“好事”的好事情,但她確實在這些瑣事中感到了莫大的快樂,每一件都能讓她興高采烈——而現在,她在竭盡全力地把這份快樂拿出來,想讓船長也開心一些。
盡管她根本不知道船長平常都在擔心和思考些什么。
鄧肯沒有打斷她,他只是安靜地聽著,聽了很長時間,直到真正的笑容再次出現在雙眼深處。
愛麗絲停了下來,在夜色中眨巴著眼睛,開心地看著鄧肯。
“愛麗絲,你有考慮過自己的‘誕生’嗎?”鄧肯想了想,突然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為什么而誕生的,又為什么而思考,你為什么會是‘愛麗絲’,‘愛麗絲’的未來又會是怎樣的?你考慮過這些問題嗎?”
“沒有!”愛麗絲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這些似乎能讓哲學家們思考一輩子的問題在她這里竟簡單到了極致——她根本不去思考它們,“從來沒有想過!”
但是話剛說完,她自己似乎也突然覺得這回答好像有點草率,于是又猶豫著補充了一句:“…這么回答是不是不太好?顯得我有點笨似的…您平常會思考這些嗎?”
鄧肯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個人偶。
隨后他笑了起來,慢慢搖搖頭:“你回答得很好。”
愛麗絲不明所以。
鄧肯沒有解釋什么,只是伸出手輕輕按了按人偶的頭發。
“你想畫畫的話,我可以教你。”
“船長您還會畫畫?”
“會一些,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候…你想學嗎?”
“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