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突然出現的熱量掃過了大廳,就好像有一道強烈的陽光穿透了屋頂,正在人群上方移動,而伴隨著這股無形熱量的出現,大廳中所有的瓦斯燈和燭臺卻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干擾和壓制,反而變得迅速暗淡,仿佛在沉入陰影。
然而大廳中的湮滅教徒們對這股熱量的出現卻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在一陣輕微的騷動之后紛紛抬頭看向大廳上方的穹頂。
理查德也抬起了頭,他的目光在集會廳上方那些華美的布幔、吊燈和屋頂彩繪之間掃過,看到它們仿佛被無形陽光照耀,明暗相間的光影在穹頂表面緩緩移動,而后,那“陽光”終于漸漸匯聚到穹頂中心,并在那里顯現出了它的存在——
那是一個球體,其模樣仿若一顆熊熊燃燒的太陽,表面光焰浮動,釋放著灼灼光芒與熱量,同時又呈現出虛幻透明的質感,看上去似乎只是一道投影,而后,這小型的太陽投影便緩緩降低了高度,一直來到大廳中央的高臺前,來到圣徒的面前。
理查德聽到附近傳來壓低聲音的交談與嘀咕,有教徒在輕聲表達著不滿——異神的使者越發張揚放肆了,在來到這神圣的集會場時甚至免去了通報的流程,也有教徒說集會場壓根就不該對異神的使者開放,它們的出現本身,就意味著對這神圣之地的玷污。
但圣徒的聲音突然在每一個人腦海中和耳邊響起,打斷了大廳中低聲的嗡嗡聲:“啊,是我們的‘盟友’來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那團降落到高臺前的小型太陽投影也漸漸褪去了表層那發光發熱的外殼,伴著光鑄一般的“殼體”變得暗淡透明,其內部的真容則出現在每一個人視野中。
一個由奇形怪狀的血肉組織和無數蜷縮觸腕堆積而成的球體,球體表面的觸腕之間還鑲嵌著數不清的眼狀結構——太陽的子嗣。
這投影在空中緩慢舒展著它的觸腕,一顆顆眼球向四周轉來轉去,而幾乎同一時間,又有一個虛幻的身影出現在這太陽子嗣的下方。
那是一個人類,穿著太陽教徒中代表神官階級的金邊黑袍,臉上則戴著仿照陽光樣式的金色面具——這個太陽神官的投影落在了大廳中央的高臺上,站在圣徒面前,仿佛一個代言人。
半空中的太陽子嗣發出了一種低沉含混的震顫聲,那聲音中似乎混雜著無數人智難以理解的層疊低語與噪聲,聽上去令人頭暈目眩。
那個落在圣徒面前的、帶著金色太陽面具的身影則立刻開口,轉述著那些含混震顫中所傳達的信息:“我能感覺到,你們不歡迎我。”
圣徒高高揚起了他的眼柄:“希望你能理解,這里是圣主的集會場,長久以來,我們都不允許異神的信徒或使者踏入這種神圣的地方——不過請放心,我們對合作的誠意不會受此影響。”
“沒關系,我并不在意,”太陽子嗣的投影在空氣中緩緩舒張著軀體,繼續發出低沉含糊的震顫,與它一同出現的太陽神官則立刻開始翻譯,“我們可以把信仰的分歧留給下一個時代,黃昏臨近了,我們這些被深海時代拋棄的族群必須首先學會共存。”
“是的,學會共存——當萬物重塑,會有足夠廣闊的世界容納我們之間的分歧,”圣徒沉聲說道,“你就是來向我強調這一點的?”
“不,盟友,我來和伱談談我們在上次行動中遭遇的損失,”佩戴面具的太陽神官說道,“我白天就想來找你們,但那可憎的偽日始終高懸天空,現在它落下去了,我便來了。
“我們損失了很多族人,寶貴的族人,在那片‘無名者之夢’編織出的大森林中,他們被篡火者的火焰焚燒,連靈魂都未能返回庇護之地——我必須和你談談這件事情。”
“我們對那些太陽遺民的不幸遭遇也深感同情和不安,”圣徒說道,他的骸骨尖刺咔咔晃動著,似乎在表達某種不滿,“然而行動遭遇挫折的不只是你們…誰也沒有想到‘他’的力量會出現在那里——畢竟就在不久前,那艘船還在遙遠的北方,也沒人想到‘他’會插手這件事,而‘他’的追隨者已經展開行動,你為此來向我們問罪,這毫無道理,且魯莽無禮。”
“…我們不向盟友問罪,”半空中的太陽子嗣沉默了幾秒鐘,彌漫在其周圍的光芒似乎收斂了些許,它含混低語著,高臺上的神官則立刻開始翻譯,“但我們要表明態度——我們愿意配合你們在無名者之夢中的行動,可如果你們將這種‘配合’變成單方面的利用,那我們的合作也就結束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使者,”圣徒沉聲說道,“放心,我們不會對這起事件視若無睹,就在剛才,我們已經決定對篡火者的追隨者發起反擊,我們接下來的目標之一,便是找到那個襲擊了太陽遺民和我們同胞的異端,抓住她和她的惡魔——她強大而陰險,但我們甘愿為此冒一些風險,為那些犧牲的‘遺民’復仇。”
“我們不在意你們是否真的是為了替他們復仇而展開行動,也不在意你們打算用什么辦法去對付那些強大詭異的‘篡火追隨者’,”高臺上,佩戴金色面具的神官轉述著太陽子嗣的話語,“不要忘記我們最初,也是最根本的目標——無名者之夢中有我們各自所需的東西,坦率合作,盡心配合,我們只關心這件事,別的都不重要。”
圣徒沉默了片刻,隨后他的骸骨尖刺咔噠作響,傳達出友善的態度:“是的,我們各取所需…我們只要那棵樹。”
太陽子嗣緩緩降低了高度,鑲嵌在觸腕之間的無數只眼睛靜靜地注視著高臺上那顆被包裹在骸骨牢籠中的大腦:“我們只要那個太陽。”
籠罩在集會大廳中的、似真似幻的“熱量”開始退去了,漂浮在半空的太陽子嗣以及那個落在高臺上的太陽神官的身影都開始漸漸暗淡、消散,短短幾秒鐘之后,這兩個不速之客離開了神圣的集會大廳。
大廳中安靜了一會,聚集在一起的湮滅教徒們才紛紛松了口氣,理查德也感覺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逐漸平復——或許是剛才不知不覺間心跳變得過快,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胸膛都在微微抽痛。
他心有余悸。
即便來到這里的只是一個投影,那也是太陽子嗣的投影——那個直接從“真實太陽神”的本質中分離出來的怪物如同半神,其存在本身對于凡人而言便是致命的污染源頭,而這間大廳里的同胞們…說到底也還未能突破“凡人”的范疇。
或許只有在場的那位“圣徒”,才能與那個所謂的“太陽子嗣”抗衡。
“我們不該向異神的使者開放這個地方的,”有人在人群中說道,聲音并不算太低,“它們的‘陽光’照進來之后,就越發有恃無恐了。”
“那個‘子嗣’給我的感覺很不好,”另一個聲音也傳入理查德耳中,“我們無法理解它的心智和真實意圖,每次都需要有一個戴著面具的神官來充當翻譯——誰也不知道在那些翻譯背后到底還隱藏著多少更令人不安的信息,它那些眼睛看著我們的時候…根本不像是一個知性生物看向其他知性生物的目光。”
“那些‘太陽遺民’給我的感覺也一樣,我從他們身上根本感覺不到理智和情緒…說到底還是在上個時代就被拋棄的怪物…早就在黑暗中退化了…”
低沉的討論開始在大廳中蔓延,壓抑之后的情緒在迅速產生著共鳴,然而就在這時,圣徒的聲音突然在每一個人頭腦中響起,瞬間打斷了湮滅教徒們的交流:“安靜。”
大廳中頓時安靜下來。
“…我知道你們的擔憂,”圣徒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但我們需要它們的力量。”
“圣徒,”一名距離高臺最近的湮滅教徒大著膽子開口,“那個太陽子嗣,還有那些‘遺民’…您覺得它們真的會信守承諾嗎?”
圣徒沉默了幾秒鐘。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那些異形的‘承諾’,因為它們從一開始就誕生在背誓中,但至少在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它們都沒有違約的理由,”他慢慢說道,“就像我們需要它們,它們也需要我們——在無名者之夢編織出的時空里,那些異形只能和我們結盟。”
質疑的聲音消失了。
報時的鐘聲則適時敲響。
鐺——鐺——鐺——
懸掛在集會廳盡頭高墻上的機械鐘發出悠揚鐘鳴。
“…結束這些話題吧,時間臨近了,無名者之夢即將連接至現實維度,”圣徒的聲音迅速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為入夢做準備吧,今夜入夢的人員出列,上前來,準備觸碰夢境之顱。”
站在一群黑袍人中間的理查德迅速反應過來,他抬起頭,看到另有幾名同胞已經在向高臺走去,其中就包括今天白天來找過自己的杜蒙。
他也趕緊向前走去。
而與此同時,又有幾名身披灰色長袍的低階教徒走進了大廳——他們推著一個描繪有諸多符文、由特殊的沉重合金鑄造而成的推車,那推車上面蒙著一塊血跡斑斑的黑布,黑布下似乎正蓋著某種事物。
“把夢境之顱推到高臺前。”圣徒下令道。
低階教徒們便把那車推到了大廳中央的平臺前,其中兩人抓住了推車上的黑布,準備將其掀開。
理查德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盡管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觸碰“夢境之顱”,這時候還是不免感覺有些緊張。
那詭異的東西,每次接觸到都會令人感到一種滲透靈魂的…恐怖,而不管再經歷多少次,這種恐怖似乎都無法適應。
堅定的信念和虔誠的信仰也只能幫助他下定決心去觸碰那東西,卻無法消弭恐怖本身留下的印象和此刻本能的緊張。
而后,兩名低階教徒掀開了那塊黑布。
推車上的“夢境之顱”也隨之進入理查德的視線——
那是一個黑色的,仿佛用木頭雕刻而成的…山羊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