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梅爾現在已經不在意他的早餐了。
這位曾經歷過無垠海上數不清的奇詭異狀,面對過腐化與死亡的重重挑戰,在風暴盡頭開拓出一座城邦的前傳奇探險家罕見地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在座椅上眉頭緊鎖著,而一種久違的不安陰影正在他心底彌漫開來。
他熟悉這種不安感——這是當巨大的、人智難以理解和對抗的詭異危險逐漸靠近時,直覺向自己發出的警告。
他并沒有懷疑露克蕾西婭的講述。
因為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跟這位“海中女巫”打交道了——盡管有數不清的遠洋船長和邊境探險家將這位女巫視作無垠海上的陰影之一,對其古怪脾氣和危險力量萬分忌憚,但薩拉·梅爾很清楚,“海中女巫”終究是站在凡人這一側的。
餐廳中安靜了很長時間,薩拉·梅爾終于結束了沉思,他抬起頭:“目前為止,尚無人報告昨夜的異狀——不管是本地的精靈居民,還是異族的旅居者,都沒人察覺您提到的那場夢境。”
“按照我父親所見的情況,街區中出現的異狀非常明顯且規模龐大,如果真的有部分城區仍處于正常狀態,那么那些‘正常’城區中的居民不可能注意不到臨近街區的異常情況,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昨夜…整座輕風港都曾入夢。”
露克蕾西婭的最后一句話讓薩拉·梅爾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但理性仍讓他下意識地思考著這一切在邏輯上的違和之處:“您提到,現實世界中的城市建筑曾被夢境中蔓延出的‘侵蝕實體’覆蓋甚至寄生,有巨大的植物貫穿了樓體和路面?這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沒有留下痕跡,在太陽升起之前,現實世界便恢復了原狀。”
薩拉·梅爾聽著,緊皺眉頭沉默不語,似乎再次陷入思考。
“您想到了什么?”露克蕾西婭在一旁好奇地問道。
“…或許我應該派人去檢查一下全城的瓦斯計量表和電表讀數,還有夜間工廠的運行情況,”薩拉·梅爾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城邦在夜晚并不是靜止的,有許多晝夜不停的機能在確保城市的運行,比如瓦斯、電力和蒸汽這三大支柱,它們又有對應的夜間監控和巡視人員…
“所以這就有了問題:當那個夢境降臨的時候,這些人去了哪?本該由他們操控的機器又處于什么狀態?另外還有各學院的守夜學者,他們很多都需要周期性地記錄自己的工作狀態…”
薩拉·梅爾說著,停下來思考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另外還要想辦法確定這場異常現象的覆蓋范圍到底有多大,是局限于輕風港本島,還是蔓延到了近海的巡邏艦隊,甚至蔓延到了‘墜落物’那邊…”
這位執政官一邊說著,一邊從桌子后站了起來,在餐桌旁走來走去,并不時停下來凝重思考。
他似乎完全忘記了現場還有個“海中女巫”。
露克蕾西婭對此則見怪不怪,她知道,這位執政官在成為城邦統治者之前首先曾是一位杰出的冒險家(雖然比不上父親),而一位杰出的冒險家是懂得如何跟各種超凡異象打交道的。
輕風港能在最靠近邊境海域的地方繁榮至今,這位執政官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父親交待的事情已經做完了——露克蕾西婭站起身,沒有打擾已經陷入思考的執政官先生,她的目光掃過眼前的餐桌,順手拎走了一瓶還沒開封的香料酒,隨后身影便砰然化作紛飛的彩色紙片,打著旋穿過屋頂,消失在房間中。
又過了一會,薩拉·梅爾才突然反應過來,一邊轉身一邊慌忙開口:“啊,抱歉,我走神了,露克蕾西婭女士,你要不要留下吃點…”
他愣愣地看著桌子對面那把已經空蕩蕩的椅子,以及剛才還放著自己珍藏好酒的地方——那里現在也空蕩蕩的。
“…又這樣?!”
“桶的數量有變化?”船長室內,聽到愛麗絲急匆匆跑來跟自己匯報的情況之后,鄧肯不禁詫異地又確認了一遍。
“對啊對啊!”愛麗絲連連點著頭,“我數了好幾次的!肯定沒有數錯!而且也絕對沒有記錯,那些桶都是我自己搬過去的。”
愛麗絲當然不會說謊,至于弄錯了數量…她應該也不至于在這么簡單的事情上犯錯。
略作沉吟之后,鄧肯從航海桌后起身:“帶我過去看看。”
愛麗絲毫不猶豫地回應:“好!”
航海桌邊緣的山羊頭動了起來,它朝鄧肯的方向轉過腦袋,語氣中帶著些許遲疑:“船長,那我…”
“你繼續掌舵,”鄧肯立刻說道,接著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不必擔心其他事情,就像我剛才說的,交給我處理。”
“是,船長。”
在愛麗絲的帶領下,鄧肯很快便來到了存放腌魚的地方。
當然,這里早已恢復了常態,十二個木桶整整齊齊地靠墻排列著,看上去不多不少。
鄧肯卻仍然表情嚴肅,目光掃過整個艙室。
在他的目光所至之處,絲絲縷縷的幽綠火焰如幻影般在空氣中明滅起伏,在地板和墻壁的縫隙間悄然游走,整個房間仿佛被籠罩在一層由靈體火焰交織而成的幻霧之中,在靈界與現實的夾縫中切換著。
他在探查這里是否有殘留下來的“痕跡”,是否有什么不屬于失鄉號的東西曾進入過這里。
愛麗絲報告的情況聽起來似乎不是什么大事,在充斥著奇詭異物的幽靈船上,一個不在“名單”中的木桶顯然不值得如此陣仗,但鄧肯絲毫沒有放松大意的意思。
因為在無垠海上,再小的異樣也必須謹慎面對——尤其是在失鄉號上,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鄧肯已經從昨晚的事件中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息,今天與山羊頭的交流以及阿加莎的匯報則讓他愈加察覺到一件事——
這艘船,狀態好像有點不對勁。
它并沒有脫離自己的控制,但鄧肯總覺得,這艘船上在出現一些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細節”。
要么,是失鄉號某些隱藏的秘密正在逐漸向自己揭開面紗,要么,是這艘船的某些部分真的在逐漸脫離自己這個“船長”的控制。
在絲絲蔓延的靈體火焰浸潤下,鄧肯感覺到自己與失鄉號之間的聯系在逐漸增強,而這艘船的每一絲細節也開始映射在自己的頭腦中——甲板,桅桿,風帆,復雜的絞盤與纜索,甲板下的艙室,以及那浸泡在無垠海中的、朦朧混沌的部分。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對這種感覺當然并不陌生,在迅速完成了感官的適應之后,他便任由自己的感知與這艘船融為一體,并繼續向失鄉號的深處蔓延。
廚房所處的艙室并無異狀,附近的艙室和更深層的地方也一切正常。
絲絲縷縷的輝光浸潤在失鄉號深處,如某種信號流般在這艘船各處流淌,它們最終匯聚至船長室,匯聚在一個醒目的“焦點”上。
那是山羊頭所處的位置,是這艘船此刻的控制中樞。
鄧肯的“視線”在那個焦點上停留了很長時間。
看上去也是一切正常。
鄧肯緩緩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但他留了一點火焰,在黑暗的最深處。
與此同時,在收回對整艘船的“注視”的過程中,他也不斷留下“火種”,讓它們停留在失鄉號的各處。
愛麗絲帶著些許擔心,在旁邊眼睛不眨地看著船長,過了好久,她才看到鄧肯的目光動了一下,于是趕緊湊上去:“船長,船長,怎么樣?您發現什么了嗎?”
“船上并沒有異常——別擔心,”鄧肯慢慢露出一絲笑容,伸出手按了按愛麗絲的頭發,“可能是有些空間錯位或光影錯亂之類的‘小毛病’,我會處理好的。”
愛麗絲其實沒聽明白,但還是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啊…哦。”
鄧肯則在簡單寬慰了一下人偶小姐之后把目光投向了旁邊不遠處。
兩米外的一根柱子上,掛著一盞帶有玻璃燈罩的油燈,現在它的燈罩表面正悄然浮現出陰影與霧交織成的光影,阿加莎的身影隨之出現在那層玻璃中。
“注意關注靈界中的倒影,”鄧肯對她點了點頭,“如果有什么東西‘越界’了,不要擅自處理,第一時間通知我,我會立即回來。”
阿加莎低下頭:“我明白,船長。”
愛麗絲的目光在鄧肯和阿加莎之間轉來轉去,看了幾圈之后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默:“那咱們還是要去城里嗎?”
“無名者之夢的影響正在輕風港中擴散,我估計要解決問題還是得先在城邦中尋找線索,”鄧肯點了點頭,“而且我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在城邦中驗證一下…你要留在船上?還是跟我一起?”
愛麗絲想了想,又回頭看了看廚房里那些熟悉的“朋友”們,短暫的遲疑之后,她還是轉過頭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一起去城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