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機械艙的最后一條走廊悶熱而昏暗,令人心煩意亂的機械振動和轟鳴聲就像要鉆進人的腦髓般無休無止,墻壁上的燈光似乎遇上了氣流不穩的問題,燈罩中的火焰搖晃閃爍。
但所有這些,都比不過越來越強烈的違和感與緊張感所帶來的壓抑,以及思維漸漸撕裂所導致的眩暈。
貝拉佐夫控制著自己的腳步,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越是靠近海燕號的最深處,他就越是讓自己的步履平穩,表情如往常一般冷靜。
有船員在走廊中停留交談,他們穿著古怪的皮質···…「外衣」,臉上的皮膚褶皺堆疊,聲音聽上去像是嗡嗡的噪音。
貝拉佐夫向他們走去,他的頭腦告訴自己,這幾名船員是自己手下的士兵,但他回憶不起這些人的名字。
「將軍?」一名士兵迎了上來,好奇地看著貝拉佐夫,「您有什么吩咐?」
「只是來檢查一下機械艙的情況,」貝拉佐夫表情平靜地回應著陌生的士兵,「留在自己的崗位上。」
士兵注視著他,隨后行禮,后退:「是,將軍。」
貝拉佐夫從這些人中間穿過,邁著平穩如常的腳步,他能感覺到,這些士兵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會,但很快就轉移開了。
但突然間,那名機械師的嘴唇蠕動了幾下。
這甚至帶來了一些可怕的流言——常有人說看到入夜之后的墓園中有蒼白的燈光漂浮在柵欄上空,而這便是看守人早已離體的靈魂,也有人說這可怕的老人會在午夜自己躺進一口棺材中,他會和死人一起停止呼吸,并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蘇醒。
他反鎖了船長室的房門,來到書桌旁的保險箱前,開始轉動密碼鎖盤,在清脆悅耳的咔噠聲中,他的手指因用力而愈發蒼白。
他看守著墓園,也看守著墓園外面這座城市。
他又抬起頭,看向這些正在運行的蒸汽機關,以及這些嘶嘶作響的管道系統。
貝拉佐夫抬起頭,看了機械師一眼。
通往墓園的道路幽深清靜,路人稀少,但即便如此,也常常有住在近處街區的居民途經這條小徑。
這些詭異驚悚的流言纏繞著墓園和看守人,而孤僻古怪的看守人對此似乎從未在意一一事實上他幾乎不和近處的居民打交道,除了像今天這樣偶然出門購買一些生活必須品之外,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墓園里那座看守小屋里,而平日打交道的也只有教會的送尸人罷了。
敲門聲比剛才急促了一點。
老人抬起頭,看向了的墓園大門,突然停下了腳步。
「牧師不可信······情況失控…二十二號流程。」
貝拉佐夫略一皺眉,從機械師的唇形中讀出了幾個單詞今天情況似乎有點特殊。
從蒸汽管道中逸散出來的氣體泛著血色,緩慢旋轉的齒輪邊緣模糊而扭曲,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寄生在這套龐大的機器里,用它充滿好心的靈魂取代了原本神圣的蒸汽。
「將軍,您在里面嗎?我們收到來自寒霜的指令…」
機器運行的十分歡快,甚至…歡快到有些狂熱。
蒸汽管道傳來的嘶嘶聲中仿佛都混雜著呢喃模糊的低語。
他們并非喜歡這位看守,而是本能地有著一絲畏懼,這不只是因為墓園處本身的陰森詭譎氣氛,更因為這老人孤僻冷漠的性格——哪怕是放眼整個墓園區,和其他這些同樣多多少少有些冷漠的看守人比起來,三號墓園這位老看守也都稱得上是其中最令人生畏的一位。
貝拉佐夫向著這按鈕伸出手去,而幾乎同一時間,他聽到了一陣敲門聲:「將軍,您在里面嗎?我們收到來自寒 霜的指令,需要您親自處理。」
是副官的聲音。
貝拉佐夫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絲遲疑「的異端雜碎!」
同一時間,寒霜城邦內,三號墓園遠處,身穿漆黑外套、腰背略顯佝僂的老看守正慢慢走在從城區返回的路上。
后者只是眼神冷漠地回應著他的目光。
蒸汽核心正在全功率運行,球型容器中醞釀著驚人的澎湃動力,復雜的管道系統在機械艙的天花板上嘶嘶作響,巨大的連桿和齒輪在艙室盡頭的鋼鐵框架中緩慢運轉著。
他們在注意到老看守的身影時都會不自覺地調整腳步,與那佝僂著的陰郁老人保持一點距離。
按鈕旁標注著一行小小的文字:二十二號流程,僅限極端情況下使用。
讓活人遠離死者的世界,前者不要有過剩的好奇,以免受其害,后者得享死后的清靜,以安心上路,這正是他的責任。
萬一是自己判斷錯了呢?
機器被污染,正處于褻瀆狀態——這個念頭在貝拉佐夫腦海中浮現了一秒鐘,但緊接著便隨風而去。
他轉身離開了機械艙,卻沒有再前往任何艙室,而是在離開艙底走廊之后繼續保持著平靜的姿態,一路返回了自己的船長室。
「我來看看…蒸汽核心的情況。」貝拉佐夫說著,目光落在牧師手中的熏香爐上。
就好像一個躁動的靈魂,在推動著那些鋼鐵齒輪急速旋轉,推動著這艘船以極限的速度駛向文明世界的城市。
萬一船上其實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出問題的只是自己呢?是自己遭受了重度污染,導致認知和記憶偏差,甚至一路上都在幻聽幻視…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現在就是要葬送整整一艘船的人來為自己的神經過敏陪葬!
那些士兵中肯定還有聰明的人類——但貝拉佐夫還沒有任何辦法分辨他們,也沒有時間去挨個聯絡或甄別船上除自己和機械師之外的八十個人類了。
他在這個崗位上待了太長時間,以至于連自己都沾染上了一絲「死者」的氣質。
剛剛去遠處的街道采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此刻時間臨近黃昏,他要在換班時間之前返回自己的「陣地」
貝拉佐夫身體有些搖晃,但很快他便穩定下來,邁步朝著蒸汽核心的方向走去。
「將軍,」一名身上蹭著油污的機械師突然從旁邊走來,伸手擋在控制桿前,「您可別碰這些,機器有時候也是很脆弱的。」
貝拉佐夫的目光略過存放文件的格子,落在箱子底部的紅色按鈕上。
二十二號流程?
有人在向自己的思維中注入「雜質」!
更加刺耳的機械噪聲撲面而來。
伴隨著鎖扣打開的輕響,保險箱門開啟了。
這小肉球在空氣中輕輕搖晃著,上面睜開了一只蒼白的眼睛。
中間時不時有士兵上前與他打招呼,其中有些人帶給他模模糊糊的印象,另一些人卻根本叫不上名字。
貝拉佐夫怔了一下,緊接著便看到機械師側過身,一邊擺弄這些操縱桿一邊微微蠕動著嘴唇。
一名牧師正在閥門前搖晃熏香,他突然轉過頭,看著正走進機械艙的將軍,其胸口別著的教會徽記似乎染上了一層油污,讓上面的神圣符號顯得模糊不清。
機械師比任何人都了解這艘船的「心臟」。
「機器中邪,無法關閉或破壞。」
「將軍?」牧師好奇地投來視線,「您怎么突然來這兒?這里的…」
貝拉佐夫卻在這敲門聲中突然驚醒過來,他突然意識到,剛才那些想法很有可能并不符合自己的性 格······他是不會在行動最后一步突然產生遲疑的人。
他們真的是自己的士兵嗎?他們真的是海燕號的乘員嗎?他們是這隱匿之物?亦或者是某種爪牙?他們注意到了嗎?或者心生警惕?下一秒····這些記不起名字的士兵會朝自己撲過來嗎?
貝拉佐夫心中一緊,但很快,他便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貝拉佐夫將所有的思緒都壓在心底,直到抵達機械艙的入口,打開了那道并未上鎖的閘門。
可他仍然走向了蒸汽核心的控制臺——哪怕這龐大的「鋼鐵心臟」此刻在他眼中一切正常,他也慢慢向控制臺伸出手去。
貝拉佐夫再沒一絲遲疑,瞬間按下了紅色按鈕。
極為短暫的延遲之后,一場恐怖的大爆炸席卷了整艘艦船——機械快船海燕號瞬間被閃光與火焰籠罩,并在烈性炸藥帶來的恐怖破壞中四分五裂。
燃燒著熊熊火焰的海燕號殘骸在海面上漂浮了一會,并在海流的作用下被漸漸推向北方的海域,隨后它的漂浮開始迎來極限——這灼熱的殘骸開始加速下沉,就好像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拖拽著一般,它的下沉速度越來越快,并最終完全消失在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