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在船長室門口停了下來。
人偶小姐抬起頭,看著眼前這扇黑沉沉的橡木門,注意到門框上用漂亮的花體字母書寫著一行單詞:失鄉者之門。
失鄉號的船長室門框上出現這么一行字當然沒什么奇怪的,但愛麗絲還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她好奇的不是這扇門,而是自己為何會認識“文字”。
她沒有學習文字的記憶,事實上她沒有任何“學習”的記憶,也不記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積累過在外面活動、與人交談的經驗,然而這些知識卻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她的腦海。
她能看懂船長室門框上的字母,也能看懂房間中的各種陳設有什么用途,而這些東西僅僅依靠躺在木箱里聽外邊的人交談是不可能學得會的——那么這些知識從何而來?
在今天之前,愛麗絲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不知為何,在與那個“鄧肯船長”交談過之后,人偶那本應永遠平靜運轉的心智中突然冒出了“好奇”這個概念。
她仔細回憶了一下,變化似乎是在鄧肯詢問起“愛麗絲”這個名字的由來之后產生的…在那一瞬間,她對自己心智中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情產生了質疑,并開始嘗試回憶自己名字的來歷,然后,自己心智中的某些東西便發生了松動。
愛麗絲不知道這種松動是好是壞,但她不喜歡這種困惑的感覺,所以她很快便搖了搖頭,把心中這點疑惑扔到一邊,又在船長室門口調整了一下心態,這才將手放在橡木門的把手上,微微用力向前一推。
門紋絲未動。
愛麗絲怔了一下,又試著推了推,卻感覺那扇木質的房門竟好像整體用鋼鐵澆筑一般毫無動搖。
緊接著,在她又想再試一次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從船長室中傳了出來——那聲音嘶啞低沉,就好像從一塊朽木中發出:“門向外開,女士。”
這不是鄧肯船長的聲音,愛麗絲被嚇了一跳,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慌忙“哦”了一聲才將門向外拉開——這一次,門開啟的十分輕巧。
她也到這時候才回憶起來,之前船長帶自己來這里的時候好像確實是將門向外拉開的。
看樣子腦海中憑空出現的“生活知識”終究只是知識,常年在木箱中沉睡的自己還是過于缺乏真正的生存經驗——愛麗絲這么稍稍反省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看向船長室內。
船長室中空無一人,那張醒目的航海桌靜靜待在燈光下,桌上的海圖表面泛著稀薄的霧靄,而那個黑沉沉的木雕山羊頭則正從桌子邊緣轉過視線,一雙用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眼睛空洞地注視著自己。
“請進來吧,女士,船長正在忙碌,你可以在這里等他一會,”那山羊頭說話了,比愛麗絲想象的還要禮貌,“另外,盡量避免這樣探頭探腦的舉動,這會讓失鄉號上某些過于神經敏感的家伙覺得自己被人討厭了,安撫它們會很麻煩——而且萬一你的腦袋再掉下來也是個問題,我沒有雙手,沒辦法幫你撿…”
真的說話了!這個木雕真的在說話!
雖然之前鄧肯船長就說過,航海桌上的山羊頭會講話,但突然聽到一個木雕跟自己噼里啪啦說這么多東西還是讓愛麗絲一愣,她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地回答:“啊,好的,不過我的頭其實沒那么容易掉下來,而且上次安裝的時候我還專門…等等,你說失鄉號上某些神經敏感的…難道這艘船上還有…”
愛麗絲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剛才山羊頭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她頓時帶著詫異與緊張環視起四周,這一刻,她仿佛覺得這船長室,甚至整個失鄉號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在昏暗中搖晃起來,變成了跟那個詭異山羊頭一樣的“奇詭之物”,而山羊頭的聲音則緊接著傳入她耳中:“這很奇怪么?要讓一艘這么龐大的船運轉起來可需要不少人手,難道你以為偉大的鄧肯船長會親自去沖洗甲板?”
這山羊頭說的竟然還頗有一番道理,愛麗絲那剛蘇醒還不太靈光的心智雖然覺得這事兒好像有哪不對,但想了半天還是只能點點頭:“說的也是…所以失鄉號上有很多像你一樣的…”
“船長忠誠的副手只有一個,剩下的都是一群腦筋不太靈光的家伙,你不用考慮和它們交流——它們也沒有與人交流的興趣,”山羊頭不等愛麗絲說完便打斷了她,“但考慮到你是船上的新人,有很多道理和規矩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作為鄧肯船長最忠誠的大副兼二副兼…,我需要告訴你一些在這艘船上生存所必須知道的常識,畢竟船長可不會屈尊去向新人講解這種東西…女士,做好準備了么?”
愛麗絲一愣一愣地聽著,她已經忘記了自己來船長室最初的目的,只覺得眼前這個山羊頭每次一開口就是噼里啪啦的一大串,三兩次開口之后這交談的節奏就已經完全不在自己這邊了,尤其是剛才對方突然蹦出來一大串頭銜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整個腦袋都是嗡嗡的,這時候對方話音落下她也只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啊,啊,好…好的?”
“很好,那么接下來是失鄉號船員必知的幾條法則,這將有助于新人更快適應環境,并在危險的無垠海上充分接受來自失鄉號以及偉大的鄧肯船長的庇佑…”
那山羊頭對愛麗絲的回答顯然很滿意,他一邊說著一邊晃了晃自己的木頭腦袋,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得意——
“第一,鄧肯船長是失鄉號絕對的主宰,鄧肯船長永遠是正確的,哪怕現實與鄧肯船長的語言發生了沖突,也要以鄧肯船長的判斷為準。
“第二,任何船員都只能在鄧肯船長所允許的區域活動,鄧肯船長沒有下令開放的區域,絕對不許踏入半步,因為那些區域是不存在的。
“第三,如果踏入了未經允許的區域而且你又僥幸暫時存活著,必須留在原地,等待鄧肯船長將你帶回,或安心等待死亡——絕對不允許擅自返回,因為你返回的不是失鄉號。
“第四,失鄉號永遠航行在正確的航道上,不要質疑船長的航行計劃,如果你發現失鄉號周圍的景色與自己預想的不一樣,或者發現失鄉號落入了更‘深’的海域,那么這是正常航行計劃的一環。
“第五,船長偶爾會離開船,但他一定會返回,在船長離開期間,失鄉號會繼續正常航行,但所有船員一律不得靠近船尾的駕駛臺——船舵系統在船長離開時會缺乏安全感,船尾的纜繩則會絞死所有表現出‘篡位’舉動的冒失鬼。
“第六,在失鄉號上,船員基本守則有且只有六條。
“第七,船長室的門向外開。”
山羊頭似乎曾不止一次向新船員普及“常識”,他將這些守則說的非常流暢且自然,但愛麗絲在聽到最后兩條的時候立刻便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等等,山羊頭先生,你剛才第六條說…”
“第六,在失鄉號上,船員基本守則有且只有六條。”山羊頭立刻回答,在提起這些基本守則的時候,他毫不拖泥帶水。
愛麗絲一時間有點懷疑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眼前的“大副”出了問題:“可是剛才你還提到了第七條…”
“第七,船長室的門向外開。”山羊頭回答的非常自然。
愛麗絲怔怔地看著桌上那黑黢黢的山羊頭木雕,在懷疑完自己的耳朵之后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腦子——但很快她便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腦子,于是又確認了一遍:“這兩條…不矛盾么?”
“毫無矛盾。”
聽著山羊頭篤定的回答,看著對方那雙空洞而漆黑的眼珠,愛麗絲張了張嘴,但突然又把所有的疑問都咽了回去。
(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