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河前,熾烈磅礴的一抹赤光沖霄而起,肆意鯨吞草頭兵聚攏而成的殺伐威勢。
紀淵端坐于馬背,胯下的呼雷豹發出長長嘶鳴,好像應和著主人。
鬃毛飛揚,頭角崢嶸,隱約凝成龍形,托舉著那襲大紅蟒袍。
這位年輕千戶眸光平靜,命格如被江河沖刷,牽動四面八方的無邊風云。
三足兩耳的一口革鼎噴薄滾滾紅焰,好似侵染半邊天!
“好強盛的氣血!好雄渾的真罡!”
申屠元勒緊韁繩,忍不住退開些,以避開那股撲面而來的炙熱勁氣。
仿佛靠得近了,皮肉便像貼在烘爐上,足以燙得發焦。
他屏住呼吸,眼底不由掠過一絲欽服之意。
作為遼東有名有數的四重天大高手,申屠元再明白不過。
躋身宗師的那一步,想要跨過去到底有多難!
不僅僅是氣血真罡的苦熬積累,筋骨皮膜的打磨淬煉。
更關乎到道則法理的交織交融,參悟感受。
用人身之血肉,烙印銘刻大道紋路,以全形體,以蛻凡軀,以成仙神。
便如同把自個兒當成一塊鐵胚、一座泥胎。
受寰宇劫波的千錘百煉,經天地雷火的轟打交擊。
為何十類當中,五仙比五蟲更尊?
原因就在于前者近道,獨受天意青眼。
后者想要得道、成道、乃至于入道。
須得走過諸多坎坷難關。
當然,五仙同樣亦要過五衰劫。
這也算有得有失。
申屠元武道境界止于四重天,遲遲未曾更進一步。
便是忌憚劫波雷火之可怖,自忖難以功成晉升。
可這位年紀輕輕的紀千戶尚未及冠,就已經走過天下武夫終其一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艱難道路。
橫壓白山黑水的偌大名聲,實在當之無愧。
“哪里是半步宗師,分明與那些當世超拔的天驕奇才一樣,能入而不入,皆有意欲問鼎絕巔之雄心!”
申屠元感慨,心想還是東宮慧眼識英才。
所派來巡狩遼東的欽差天官,把郭鉉老賊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了。
相隔一條大凌河的定揚侯緩緩起身,揚肩抖落那襲抵御寒氣的千金裘。
魁梧的身軀屹立穩固,龐大得如同山岳,死死鎮壓住關寧鐵衛的軍心士氣。
他踏出一步,那桿大纛獵獵飛揚,地面響徹起悶雷似的隆隆轟響。
塵土翻涌,好似劇烈的波浪,蔓延籠蓋數十里地。
三萬余鐵騎凝聚而成的氣血汪洋,搖晃震顫。
隨著定揚侯五指張開,宛若一口鋒芒無匹的長槊,被持拿于掌中。
長空之上,罡風呼嘯!
臨安郡主抱劍而立,足下白鶴橫渡浩瀚云霄。
垂眸俯瞰而下,把大凌河的對峙情形盡收眼底。
“亂云槊!連山勢!兵家宗師的外景天地!”
臨安郡主心中微凜,作為天底下屈指可數的兵家五重天,郭鉉只差半步就可入武廟。
這位定揚侯并非以攻城拔寨見長,而是守御堅壁聞名于世。
其人凝練的兵家武道,便為“連山勢”。
取自地脈之連綿,如金城高聳一字排開。
縱然鋒芒蓋世,亦難摧撼之!
當年關寧鐵衛破山伐廟,郭鉉用一桿亂云槊掃平長生府!
一座連山勢聚攏五萬軍士,正面抵擋大宗師沖陣,將其硬生生圍殺耗死!
此戰震驚天下!
若非爵位功勛相差不少。
定揚侯郭鉉險些就要取代涼國公楊洪,成為景朝兵家第一人!
“老賊動真格了!亂云槊、連山勢的威名,放在遼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破山伐廟后,足有八九年未見其厲害了!”
申屠元面皮一緊,神色凝重至極。
無論武道境界、兵力形勢,郭鉉都要勝紀淵一籌。
后者唯一占優勢的地方,只在于氣血強盛底蘊深厚。
外界都傳言定揚侯因為纏綿病榻的緣故,年老體衰,江河日下,已無五重天的宗師戰力。
哪怕亂云槊橫壓白山,連山勢蕩平黑水,恐怕也難長久!
“你想錯了,郭鉉沒有傷勢,而且正當巔峰!”
紀淵眸光蘊含金紅之色,洞徹幽微,消弭平息宛若狂瀾平地起的暴烈氣機。
他輕嘆一聲,正如先前所料。
定揚侯為盡全力贏這一局,不惜錯過孕育完全的神髓大藥,將其吞服下去。
通過金色命數火眼金睛,紀淵能夠窺見那具魁梧的軀殼下。
寸寸血肉都涌動著璀璨光華,條條如龍蛇飛揚的道則法理,交織成一座兵家天地。
萬軍沖殺,刀槍齊鳴,宛若層層黑云肆虐蜂擁,形成一片片尸山血海!
那股極為強烈的殺伐之念,好似一口口長劍迅疾穿刺。
驚得眾人毛骨悚然,忍不住冒起寒意。
這就是兵家宗師的可怕之處!
動輒聚攏萬千兵卒的氣血與意念,灌注于外景天地當中。
一經發動便石破天驚,鬼神辟易!
因此,尋常的武道高手面對兵家中人。
往往等若以一人之身,抵擋成千上萬勢。
根本無法阻擋!
“我這草頭王,雖無萬軍之威,卻也能千騎之烈!”
紀淵眸光一閃,如同霹靂急掠,那道赤色命數熠熠生輝,與封王氣運的旒冕相合。
眾多草頭兵皆感到全身一震,心神無比凝實,宛若薪材投進爐中,焚起熾盛紅焰。
“真真是后浪推前浪!未來不可限量!四重天大圓滿,就把底蘊積累到這個地步,連本侯都難看透!”
郭鉉踏出來到大凌河畔,看到紀淵怡然無懼的平靜神色,就知道此子不可能輕易拿下。
“可惜了,終究差一步。
卒子過不了河,絕難走到對岸。”
白發蒼蒼的定揚侯仰起頭,如龍抬首,使得冥冥虛空炸起激蕩漣漪。
強橫至極點的心念意志,像是一串串驚雷滾走十方。
四周氣機暴動沸騰,如同滾水攪弄。
郭鉉昂然而立,成為天地的唯一。
他眉鋒揚起,滿是殺意的眼眸落在那襲大紅蟒袍上。
十分之一個剎那,其人就縱身而起,跨過滔滔大河!
似如雷光橫空,踏出地龍翻身也似的轟鳴爆響!
炙熱的氣血沖散茫茫水氣,那桿亂云槊直如一條百丈蛟龍,怒吼著沖向對岸!
整條大河像是要被攔腰截斷,完全擋不住定揚侯的武道威勢!
再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一條大凌河所隔的兩卒相遇。
皆是有進無退,唯戰而已!
“宗師而已,又不是沒殺過!”
紀淵冷笑一曬,衣角翻飛間,人影霎時騰躍而起。
宛如一顆赤紅大星逆流而上,抬手迎上郭鉉的亂云槊!
五臟神庭煥發光澤,如同神靈長駐于體內,使得脊柱大龍節節貫通,將氣力灌注于指掌。
有如翻天覆地的拳鋒蕩盡風云,將震驚百里的轟鳴悶雷推向更遠。
這一刻,眾人眼中好像升起兩團驕陽大日,綻放極盡升華的奪目光彩,讓整個天地都黯然失色!
仿佛茫茫風雪覆蓋的白山黑水,只余下那兩位的身影。
申屠元面皮抖動,他感覺將定揚侯的對手換成自己,只怕一招就要敗下陣來。
宗師之威,著實恐怖!
那桿亂云槊橫于天際,仿佛把厚重大地都給壓塌了。
道則法理如燃燒的神鏈,不住地崩飛瓦解。
踏破五重天,煉道為己用!
一個又一個蘊含“殺”與“伐”真意的道文轟鳴破碎,形成實質也似的各色虛影,好像龍象搏擊,又似蛟蟒撕咬!
“紀千戶擋得住么…”
大凌河前,連武道境界最高的申屠元都開始產生動搖。
未與宗師交手前,實不知其真正的威勢!
便如沒見到巍巍綿延萬萬里的祖山龍脈,就難以揣度它的龐大絕倫一樣!
申屠元的心念升起還未落下,便看到紀淵打出的那一記翻天覆地的拳鋒,竟然迸發前所未有的熾烈紅焰!
意欲踏滅龍象,斬卻蛟蟒,徒手硬撼那桿亂云槊!
就好像天穹搖落,卻有人只手補缺!
“混沌帷幄,包容天地!”
紀淵眸中泛起金紅光華,五臟神通極盡綻放。
那一拳如拿捏赤日,煌煌浩大,碾壓萬方!
重重真罡如雷霆推動,繼而炸裂,直似無窮盡!
一道驚天動地的炸響綿延,好像千百聲相連。
可怕的音波轟碎山石,擊穿河床,壓過萬軍千騎之勢!
翻天覆地的無匹拳意,與兵家殺伐的亂云槊猛然碰撞。
宛若一口千錘百煉的蓋世神鋒,受到萬鈞之重的大錘轟打,濺出暴雨也似的斗大火星!
關寧鐵衛的扛纛大將,仍然是典折沖。
他看到侯爺橫槊沖天,紀九郎舉拳懸空。
雙方皆傾力而為,絕無半點留手的意思。
典折沖還沒來得及感慨或者擔憂,兩手緊握的那桿大纛頓時一沉。
沛然無匹的氣力施加,硬生生將他胯下的烈馬壓到筋骨斷折!
緊接著,萬余精銳聚攏而成的氣血汪洋。
宛如山岳下墜,砸進其中。
轟然塌陷出巨大的痕跡!
“侯爺…”
典折沖陡然升起一個不敢置信的駭人念頭,抬頭去看。
鏖戰長空的兩人,氣血真罡雄渾無盡。
皆如驕陽璀璨,不可直視。
可就在剎那,其中一條如大蟒騰飛駕馭風云的雄壯身影,瞬息便從天際落下!
幾如雷火般狂暴絕倫,震得冥冥虛空垮塌凹陷,顯出觸目驚心的皸裂紋路!
下一刻,大浪拍打,水氣彌天!
已是兵家宗師的定揚侯郭鉉,竟被一拳砸翻?
結成陣勢的關寧鐵衛數萬余人,皆是瞠目結舌,駭然失神!
四重天逆伐宗師?
且還是殺伐最強的兵家?
縱使遍覽當世天驕,也可堪稱絕無僅有!
長天之上,再度響起狂雷轟鳴。
如鼎落大地,沉悶的巨音席卷大凌河,蕩開澎湃的水氣。
紀淵亦是重重墜下,萬千斤的泥沙揚起。
又被炙烈氣血沖散燒融,化為烏有。
他連退八步,方才平息打入五臟神庭內翻江倒海的霸烈真罡。
“亂云槊!名不虛傳!”
紀淵挺身而立,紫綬仙衣變幻而成的大紅蟒袍鼓蕩不已,卻未有半點破碎。
相比起被壓進大凌河,有些狼狽的定揚侯,他似乎還占了上風。
“拳怕少壯,誠不欺我。”
河水如被煮沸,蒸發成大片白煙,郭鉉踏浪而起,白發飛揚。
“以血肉之軀,撼動本侯的神兵,你這體魄放眼古今三千年,也是稀罕!
可宗師五重天,較量的是道與理!比拼的是氣和力!
后者你確實是雄厚絕倫,更勝本侯!
但前者…終究差一線!”
郭鉉語氣平靜,他帶兵打仗向來以守代攻,徐徐而進。
一件事若無七八成的把握,絕不冒險。
跟涼國公那種孤軍而行的戰法可謂截然相反。
所以那樁追至捕魚海,絞殺百蠻皇族的潑天大功。
才會落到楊洪的手上!
“也因此,最后封國公得殊榮的從龍之臣,并非本侯…”
郭鉉短暫閉目想了一瞬,眸光復又歸于沉凝。
其心念意志,好似千山屹立不可撼動。
“本侯這一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只行一次險,絕然不走回頭路!”
白發亂舞的定揚侯神色冷冽,周身泛起赤金之色,如同片片龍鱗覆蓋寸寸血肉。
諸般真意凝聚的道則發出崩響,散發太古洪荒也似的狂莽氣息。
一枚龍眼大小,灼灼放光的圓坨坨,好似含在郭鉉的喉嚨處,連接四肢百骸,澆灌五臟六腑。
“原來,你還沒有完全煉化真龍寶穴的神髓大藥…只是借它恢復傷體!”
紀淵心思何其敏捷,立刻反應過來。
郭鉉之所以與他約在大凌河相見,正是為了借自己鼎盛至極的濃烈氣數,淬煉霸王卸甲孕育而出的神髓大藥!
以盡全功!
“我占得靖、曇二州,讓你失了地運,又挾東宮旨意,足以轄制關寧鐵衛。
再拖下去,于你不利,所以破釜沉舟,服下神髓大藥,強行鯨吞遼東龍脈…的確是行險!
一旦失敗,不僅遭受真龍寶穴反噬,還有白山黑水的鎮壓!
說是永世不得超生,比做鬼更凄慘也不為過!”
即便紀淵猜到這種可能,等到印證的時候,仍然不免覺得意外。
定揚侯此舉,相當于通過霸王卸甲,粗暴手段抽取遼東地氣龍脈加諸于身。
成則裂土封王,敗則萬劫不復。
“本侯扎根白山黑水六十年,卻還是讓你這晚生后輩奪去兩州地運。
只能說董敬瑭、裴東升這些人太無能,皆為酒囊飯袋,無法給本侯分憂,還要拖后腿。”
郭鉉腳下的浪頭不斷拔升,直沖數十丈高。
他周身金鱗開合,與呼吸吐納趨于一體,宛若披戴一件形似大龍的鎧甲。
本就霸烈的武道意志,好像浩大到遍及遼東每一寸土地。
恰似神靈巡視凡塵,無不受其號令,無不對其臣服。
“紀九郎,你輸在太自負,若不來大凌河。
僅憑快要跌墮五重天的傷體,本侯未必煉化得了神髓大藥。”
此時的郭鉉,仿佛龍首人身的太古神靈,氣勢強橫到天地都在顫抖。
儼然已經要躋身當世絕巔的行列!
他充滿自信,意氣風發。
心與神交匯,武與道齊鳴!
這一瞬仿佛回到六十年前,鐵馬金戈征戰四方的壯年之時。
哪怕坐關圣女峰的聶吞吾此刻前來。
恐怕也無法擋得住吞得神髓藥,披戴霸王甲的自個兒!
遼東一地,究竟何人為王?
已見分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