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寒槊向著瘋魔山深處走去,心頭思緒萬千。
他猶記得,當年如喪家之犬逃到關外。
每日惶恐不安,生怕遠在天京城的那位景朝圣人哪天不高興了,抬手一巴掌隔空拍死自己。
世人都道,涼國公楊洪親手葬送百蠻皇朝。
屠盡宗親貴族,斬斷那條窮途末路的氣運金龍。
可作為親歷者,穆如寒槊永世不會忘記,他于虛空所見的震駭一幕。
受汗皇供奉的大蠻尊、長生天,這兩位主宰萬方,偉岸無匹的強大神靈。
竟然叫那位景朝圣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金身碎片崩落如雨,宛如山體垮塌。
不然,縱有十個楊洪帶兵圍剿。
也未必能夠斷絕百蠻皇朝的九十年國祚!
“我當時餓得狠,又在關外迷了路,兜兜轉轉進到這座瘋魔山。
沒成想,反而得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造化際遇。”
穆如寒槊孤身行于山道中,暗紅的泥土略有些綿軟,好像剛下過一場雨的濕地。
茫茫多的如席大雪,落不進這座瘋魔山,便被融成一股股虛幻的氣流。
遠遠望去,好像千百條風龍盤旋,嘶吼咆哮。
方圓萬里之內,莫說人煙罕見,就連飛禽走獸也見不得半頭。
曾有逃出去的牧民,聲稱山腹里頭盤踞著數不盡的大蛇。
每到晚上就會發出嘶嘶長鳴,卷走牛羊與屋舍。
許多進山的獵戶,要么葬身其中,要么出來后變得瘋瘋癲癲。
格外喜歡自殘肢體,將囫圇也似的身子裝進瓦缸里。
久而久之,再沒人敢于靠近那座瘋魔山。
“不知大不凈菩薩今日可會降臨。”
跟隨穆如寒槊等到半山腰,兩側的山壁緩緩涌動,溢出粘稠的液體 其色暗沉沉,宛若滑膩的濁流。
腳下時不時掠過細小的震動,好像抖動的地毯。
回響隆隆,仿佛山內中空,有難以想象的巨物竄動爬行。
片刻后,一條條鱗甲張合的烏黑大蟒掠過地面,壓出深深地溝壑。
它們像是守山的猛獸,用冰冷的瞳孔審視著來人。
“穆如氏之主,真煌部之王,前來求見大不凈菩薩!”
穆如寒槊雙手交叉,彎腰見禮道。
這些烏黑大蟒,皆是瘋魔山所孕育的“子嗣”,必須要恭敬對待。
“菩薩未在,還得再過幾日回轉。”
七八百條的大蟒長蛇,密密麻麻盤成一團,好像漆黑的山巒。
從中迸發怒吼也似的雷音,帶起腥臊的陰風。
“一年還沒過完,菩薩上次已經把該賜的太歲肉,全部賜予你了。
穆如寒槊,你不要貪得無厭!”
大蟒長蛇縱橫交錯,化為蓮臺法座。
上面跌坐身披黑色袈裟的年輕僧人。
他眉宇間一股子邪氣,額頭烙印蓮花。
雖是佛門打扮,卻像個妖魔。
“原來是黑蓮法王鎮守瘋魔山。
法王有所不知,如今大戰當前,帝姬麾下的精兵強將跨界而來。
人吃馬嚼,消耗巨大。
故而,菩薩允我提前再支三十年的太歲肉。
否則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妄自進山。”
穆如寒槊放低姿態,他本就是掖庭奴才的卑賤出身。
該彎腰的時候,絕不會硬挺。
四神當中,他所皈依的那位。
名為“怒尊”,號為“慈父”。
執掌生機造化,真性煉成。
大不凈菩薩,便是怒尊門下的大魔之一。
“三十年份的太歲肉,你說得倒是輕易!”
氣息妖異的黑蓮法王冷哼道:
“你于太歲上開辟的肉田,攏共不過千畝。
所出的肉靈芝,加在一起也只有三四萬斤而已。
一而再、再而三的過來支取,就算不生不死的黑太歲,只怕都要給你百蠻各部吃干凈!”
穆如寒槊面無表情,維持心平氣和。
他曉得這個黑蓮法王的跟腳來歷,乃一頭大虺成道化形,并非人身。
此種跟腳,換作其他三尊,根本不會正眼相看。
但怒尊乃出了名的有教無類,一視同仁。
敬拜慈父的大不凈菩薩,自然也遵循此規。
度化不少同族鱗蟲,招收到麾下。
四大法王中,赤練、白眉那兩個江湖余孽。
反而才是被排擠的“外人”。
地位遠不如侍候大不凈菩薩的黑蓮法王。
“法王說笑了,經過關外四十年的修生養息,我真煌部也就八十萬人不到。
其他各部,零零總總,尚且一百萬不到。
哪怕人人服用太歲肉,也夠吃千年之久。“
穆如寒槊語氣和緩,極力收斂真煌王的霸道威勢。
百蠻意欲復辟,離不開四神襄助。
即便只是做一枚棋子,他也心甘情愿。
總比繼續當被人踩在腦袋上的卑賤奴仆,來得好!
“穆如寒槊,你真是不知死活!做了幾年王爺,便沒把菩薩放在眼里了?
太歲乃天下奇珍,菩薩攫取諸般道則法理,方才參悟出肉田培育之法,將其養到如今這樣大。”
黑蓮法王眉毛一揚,妖異邪氣愈發濃重,冷冷笑道:
“想取三十年的太歲肉,可以。
把你山腳下的血親,栽種到肉田里頭。
他氣血強盛,筋骨也結實,做藥人再合適不過。”
穆如寒槊眸中寒光一閃,周身道則紋路熠熠生輝,宛如星斗搖晃。
引得法理嗡鳴,迸發震耳欲聾的磅礴天音。
宗師氣象!
“法王莫要欺人太甚!”
穆如寒槊向前踏出一步,抬頭望向七八百條大蟒長蛇盤結而成的蓮臺。
年輕妖異的黑衣僧人面色沉下,吐出蛇信嘶嘶作響。
霎時間,漆黑山脈波濤起伏。
好似血肉蠕動一樣,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你當初餓到奄奄一息,求菩薩搭救于你的時候。
怎么不覺得這是欺辱?”
黑蓮法王妖異面容浮現出青黑鱗片,那襲袈裟鼓蕩,邪氣沖天。
竟然也是一位五境宗師。
“他何時突破的五重天?”
穆如寒槊頓感肩頭一沉,如負重岳。
瘋魔山好似蘇醒過來,腹內發出轟隆的回響。
像是牛叫,又如虎吼!
穆如寒槊呼吸一窒,寸寸血肉烙印銘刻的道則光華,法理天音,瞬間就被壓制。
山有靈,血肉生成!
他早就知道這座瘋魔山便是太歲的本體,所以那些大蟒長蛇食才能土石而生。
其中有一頭大虺開啟靈智,入得大不凈菩薩的座下。
就成了現在的黑蓮法王!
可沒曾想到,大不凈菩薩如此寵信黑蓮法王,把喚醒瘋魔山的權柄都交由出去。
磅礴浩蕩的數千里地運,盡數聽從號令,足以鎮壓五境宗師!
“穆如寒槊,你們百蠻能在關外活下去,靠的是誰?
觸怒菩薩,莫說入關復辟,你的那些族人都要活活餓死。
他們甘愿臣服真煌部,封你為王。
可不是因為你武功高強,手段厲害,而是在于你可以叫他們填飽肚子。
沒了太歲,那些部族遲早再成一盤散沙,自相殘殺!”
黑蓮法王神色倨傲,他乃鱗蟲化形人身,天生顯得陰鷙妖異,不似善類。
雙手張開,瘋魔山所孕育的子嗣齊齊吐信,發出急促的嘶鳴。
“穆如寒槊你這些年享受美酒佳肴,難不成真忘了,當初靠吃什么活下來的?”
年輕妖異的黑衣僧人如癲似狂,許多小蛇在袈裟底下鉆動出沒。
穆如寒槊緩緩彎腰,好像被巨岳壓垮一樣。
他當年走投無路,誤入瘋魔山,險些淪為大蟒腹中之食。
因緣際遇下逃進大不凈菩薩的廟宇,選擇皈依成為信眾。
“我斬斷自己的一只手,將其種進肉田,兩日后長成人,將其煮了…”
穆如寒槊喉頭滾動,大不凈菩薩開辟的那方肉田,乃是借太歲之體,孕育一塊塊血肉。
不僅能夠作為口糧,還有斷肢重續,再造軀殼等各種用途。
據說滅圣盟那些肉殼受損的四重天高手,往往都會求怒尊恩賜一片太歲肉田。
“怒尊麾下,一切皆可交易。
心肝脾肺腎,能入藥,
三魂七魄靈,能煉丹,
筋骨皮膜肉,能種地…山中正缺藥人。
穆如寒槊,你要三十年的太歲肉,干脆就拿三千個藥人來換。
你那兒子抵七百。
還差兩千三。
這筆買賣。
穆如寒槊你做是不做?”
黑蓮法王眸光垂落,壓向面沉如水的穆如寒槊。
他最喜歡瞧這些自詡講情愛仁義的人族,露出這般痛苦糾結的模樣。
同為五蟲,誰又比誰強到哪里去?
結果這幫虛偽可笑的人族,卻常說畜牲冷血,殘食同類,兇性未脫,難以教化。
真個比較起來,半斤八兩罷了。
“我兒穆如云從小服用太歲丹,銅皮鐵骨,臟腑通透,步入四重天,只是時間問題。”
穆如寒槊長長吐出一口氣,斬釘截鐵道:
“至少抵得上一千個藥人!”
黑蓮法王陰惻惻笑道:
“這才是梟雄本色!你那么多個兒子,日后繼承你王位、乃至于帝位的子嗣,也就一個。
物盡其用,干脆一并填進太歲肉田。
本法王給你解決一樁難題!
你應該感激才對!”
穆如寒槊頷首道:
“多謝法王替本王解憂!”
黑蓮法王嘿嘿笑著,有大不凈菩薩撐腰,他完全沒把穆如寒槊放在眼中。
什么滅圣盟,什么真煌部。
說到底,都是四神豢養的喪家野狗。
用來對付景朝的一把刀。
等到穆如寒槊離開,黑蓮法王收起戲謔笑容,袈裟袖袍內鉆出一頭青色小蛇。
信子嘶嘶,好似說話。
“記恨?”
黑蓮法王聽明白意思,不屑輕蔑道:
“菩薩給我撐腰,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再者,肉田缺藥人本就沒錯。
東海的懷王一次就運走十幾萬斤的太歲肉,山上都快被挖空。
若不讓穆如寒槊出點血,哪里還夠煉丹之用。”
他揚起潔白如玉石的手臂,那條青色小蛇攀附上去,纏繞如翠環。
起身踏下,大蟒交錯的蓮臺倏然散開。
再化為陸地龍舟,托著黑蓮法王行于瘋魔山中,留下自言自語似的余音:
“菩薩這陣子不痛快,他交由赤練、白眉那兩個廢物溫養的瘟部真君道則權柄,讓不長眼的家伙奪走。
咱們聽差辦事都要小心點,免得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
“真是無妄之災…”
護駕裴東升前來梅山的典折沖,心情頗有些忐忑。
他連同那幫披堅執銳的關寧鐵衛,一起都被下了兵刃。
所幸北鎮撫司很給面子,并未上枷鎖鐐銬等囚犯刑具。
這位膂力過人的扛纛大將自忖,真要動手。
憑借兩把大戟,他應該能在那位紀千戶的手里頭,撐得過三招…吧?
尤其見識過,剛才那股道則崩碎、法理碰撞的可怖波動。
更無多少斗志。
“誰知道裴東升發什么瘋,竟然在北鎮撫司衙門前搬弄風水秘術。
如今被抓住把柄,辦砸差事。”
典折沖并不清楚裴東升與人皮紙的個中情由,只覺得大好局勢被葬送,實在感到可惜。
倘若紀九郎能與侯爺達成一致,從中周旋,好讓定揚侯府重新跟東宮縫補關系。
對于遼東而言,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避免一場爭權動蕩!
深邃幽沉,宛若混沌氣涌動的那座明堂,終于顯現一道挺拔身影。
隨著紀淵跨步邁出,那襲大紅蟒袍獵獵飛揚。
“見過千戶!”
典折沖雙手抱拳,恭敬說道。
“定揚侯想必有讓你給本官帶個話。”
紀淵心神回歸肉殼,經過命數洗禮、命格晉升,隱約有種與天地冥合的無形道韻。
北斗七曜落入革鼎中,明光燦燦大如斗,引得星辰呼應垂流,儼然神仙氣象。
“末將只是奉命護送裴東升…”
典折沖低頭回道。
他并非沒見過五境的宗師,兵家的絕頂。
可是面對負手而立的紀淵,宛若一座宏拔通天的巍巍大岳當前,令人感到無比的渺小。
這種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皆養武道真意的高深境界。
實在可怖!
“裴東升?北鎮撫司衙門重地,他放肆無狀,挑釁律法。
已被本官拿下,發往牢獄受罰。
他要傳的那些話,你若知道,不妨直說。
省得浪費本官的口舌。”
紀淵擺斷道。
他晉升為赤天巡霄命格,宛若化身高曠深遠,與日月并肩,寰宇齊平的諸圣。
所吐出的每個字,都能引動冥冥虛空抖動震蕩,道韻氣機垂流十方。
連典折沖這種尸山血海殺出來的扛纛大將,竟然都難抵擋。
隱約已有幾分己心代天心的宗師氣象了!
“侯爺說,希望與千戶在大凌河前相見。”
典折沖面皮發緊,沉聲道:
“偌大遼東,白山黑水,可與千戶共分之!”
至于把自家女兒許配,讓紀九郎當入贅的上門女婿…此類容易觸怒人的過分言辭。
典折沖并未明言,選擇略過。
“大凌河?霸王卸甲所在之地!”
紀淵眉鋒揚起,平添幾分凌厲。
他默默咀嚼話中意思,思忖道:
“郭鉉這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本章完)